1372 四十亿之一与一

    林三酒半倚在一个热热的东西上,已经动不了了。

    她的身体濒临死亡,但她的生命却迎来了转机。对她而言,生与死,从未像此刻这样,挨得这么近。在昏黑雨幕里,她使劲闭上眼,挤掉了睫毛间的雨水,再次睁开时,看见那两个朝她冲来的人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姐姐,姐姐”

    有人将一只手探入她的颈后,托着她抬也抬不起来的脑袋,将她轻轻扶起身。季山青的声音被焦急惊惧给冲击得变了形,明明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孩子,现在除了一声声的“姐姐”,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

    “别慌,”另一个嗓音从旁边响起来,语气锋利得能切断金属“左肩膀,止血”

    与以前的柔和低缓相比,林三酒简直有点不相信这是斯巴安的声音。

    “他们只来了两个人,我们的装甲车都还在,”有一个声音从背后码头叫起来,穿破了哗然作响的雨幕,“已要求增援,现在马上再次集阵”

    这明明应该是内部通讯系统里的命令,却从附近所有的扩音器上一起响了起来。太好了韩岁平仍然平安。

    林三酒微微睁开眼,沉黑色的天空下风雨肆虐,翻滚的乌云之中炸开一道闪电。雨点没有间歇地打在她的脸上,很快就冲得视野模糊了。她努力了几次,终于听见礼包在一旁慌慌张张地问:“姐姐,你说什么”

    “先别动手。”她试图用仍然完好的那一侧手臂撑起自己,斯巴安忙将她扶进怀中,让她能够稍微坐直一些。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顿了一顿;沉重的雨不断浇下来,一时间淹没了码头上履带碾压地面的声音。

    “为什么”斯巴安声气温柔地问道。

    不管礼包在做什么,他的急救措施都正在快速起效。生命力的流逝越来越慢,她开始感觉自己又有说话的气力了。“这个不是末日世界,”她望着眼前两个浑身都湿透了的人,低低地用气声说:“你们现在动手的话世界就会结束,那么多条人命都会死在末日里。”

    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从四面回荡起来。这一次,没有新闻直升机能够要求“掐掉别播”了。

    “我明白了。姐姐,你打算让这个世界怎么样”礼包轻轻地问道。这一句话,同样在大地上席卷出去,响彻天地。

    林三酒怔了一怔。她没有想过,她打算让这个世界怎么样。

    就在她尚未开口的这一刻,斯巴安忽然将她重新靠在了那个已不再温热的东西上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原来是一个被雨水打得咚咚直响的炮弹弹壳。斯巴安长身而立,低声说道:“他们要动手了,我去挡一挡放心,我只是挡。”

    当炮火、枪击、暴风雨和进化者的能力袭击再一次冲荡起世间的时候,林三酒能感觉身下大地都在微微地摇晃。

    但是她所躺着的地方,从天空中落下来的只有雨。斯巴安仅仅是一个人,站在这么广阔一片的战场上,却能把一切战火都隔在他的指掌之外;他眼前与他身后,成了两个世界。

    季山青弯下腰,将他冰凉的两只手捂在了林三酒的耳朵上。

    听力渐渐恢复了,思维渐渐清楚了;她终于敢让黑雾散去、重新变作了一颗肾,而不至于在失去进化者的肉体之后当场死亡了。她感觉自己的嘴唇被分开了,有什么清凉的液体灌了进来,礼包正颤抖地哄着她:“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痛了”

    斯巴安仅仅站出去了一两分钟之后,对面的枪火就再一次停了下来。这一次停火不太一样;他们似乎被震惊给浸透了,沉默从惊惧中一滴滴落下来,汇成一片死寂。

    一个是怎么打也打不死,另一个是完全失去了打的意义。

    “前方不法暴”扩音器里刚刚响起来半句,忽然被打断了;过了几秒,换成了一个人的嗓音,在雨声中朝他们喊道:“我是负责此次行动的少将,我要求谈判。”

    “扶我一下”林三酒伸手抓住季山青的胳膊,说:“我要去。”

    “去谈判”季山青一张脸被雨水洗得发白,乌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什么也不看,眼睛一眨不眨地只望着她。“姐姐,你其实不必的只要离开这里,不管是死几千万还是死几个亿,那都是数字罢了。你可以现在就上船接下来,都交给我们。”

    这孩子看来是真的气坏了。

    林三酒冲他一笑,环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重量倚在他身上,小声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有你。”

    季山青忽然一下闭上了嘴。

    她由礼包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前方斯巴安的背影走去。他察觉动静,转过头;在沉沉雨幕里,他原本的金发绿眸都随着天光一起浓重漆黑了下去。“我想你可能有话要说,”他轻轻朝林三酒伸出手,湿透的衣服清晰地勾勒出了手臂的线条。“所以我让他们过来了。”

    数辆装甲车开近了,探照灯的强光撕破了雨幕,在斯巴安切分出的两个世界之间,照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空地。有几个一身戎装的影子从装甲车上爬下来,簇拥着前方一个男人,慢慢走了过来,远远地停住了。

    “你们已经破坏了我们世界的安定和平衡,”那少将的眉毛紧紧皱着,盯了林三酒一会儿,问了一个相似的问题:“现在你想怎么样”

    林三酒的目光越过少将,越过他身后的人,落进了天地间更远的地方。

    她有了个想法。

    河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在林三酒成功发出消息之后,对他而言,离开这个世界仍旧是一个遥远得微微有点好笑的念头。宇宙之大,甚至是人类心智不能理解的;她一条消息发出去,要花多久到达接收人的手上,而接收人又要花多久赶过来以常理去想,似乎至少也得几年时间。

    不过,常理这一次失效了。

    “我会带你穿过边界,绕去码头的另一边。”他压下了脑海中纷杂的思绪,转头对身边的女孩说,“你看见那个方向了吗我们从那里冲过去,就能赶到他们身边了。”

    吴伦浑身都湿透了,站在冰冷的雨水里,一边颤抖一边点头。她不敢看河欢,语气混杂着害怕和感激:“谢、谢谢你,救了我你也和我一起过去吗,岸小姐”

    河欢点点头,抬脚跨过一具死尸,示意她跟上来。“如你所见,我也是一个进化者,”他听着自己的喉咙中发出了岸苦的嗓音:“我也要和他们一起走的。”

    吴伦僵硬地绕开地上那一个不久之前还在看守她的死尸,匆匆跟了上去。“她会带你走的,”年轻姑娘小声说道,“我和她认识不久,但我就是知道”

    这一点,河欢从未怀疑过。

    绕开战场、进入码头的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明明应该趁着吴伦心怀感激的时候,把自己这一张安全船票再打造得牢实一些;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河欢就是懒得开口。

    有很多念头和情绪,从脑海里翻翻滚滚地涌过去,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化不出。他觉得,就算他今天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也有一部分的他好像将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一片风雨里,看不清楚天光。

    他生存了太久,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否有过像林三酒、关海连那样为了什么东西而坚持过的时刻。

    来接林三酒的援手,绝对是有能力把这个世界拖入末日的,但那个男人只是高高站在废墟上,挡下了所有的炮火。护着吴伦绕过大半个战场之后,就再也没有一颗子弹能穿透那个男人的屏障,落到他们身边了;在即将进入林三酒一行人所在范围的时候,河欢忽然停了脚。

    “怎、怎么了”吴伦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前面没有危险了,从这儿一直往前走,”河欢指了指,说:“就可以走到林三酒身边。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就发现你,不过我想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吴伦愣了愣,明白了。“你你不和我一起去找她吗”她有几分无措地问,“你不是也想离开这个世界吗”

    河欢沉默了一会儿。林三酒不会拒绝帮助一个陌生进化者的他此刻也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了。

    “我”他张开嘴唇,低低的声气被哗哗大雨打散了,吴伦听不听得见,他已经不在意了。“我想起来,我在很早之前,其实就做好了决定留下来的决定。”

    吴伦望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做了什么决定,自然就有一个相配的后果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抬起声音说:“你过去吧,我走了。”

    不等吴伦有所回应,他就转身走向了来时的方向。

    他想去找一瓶威士忌,把酒倒进一只玻璃杯里。

    除了铜地码头,整个城市都屏住了声气。在倾盆大雨中,每一条街道都被荒弃了,甚至见不到戒严时负责巡逻的人影。

    邓倚兰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摔在了地砖上,膝盖、小腿、胳膊上全是一条一条血口,走在雨里时被雨不断冲打伤口,就像是在没完没了地受刑。理智上,她知道病院离铜地码头很远,即使坐车也得大半个钟头;但是脚下仍然在大步大步地朝前跑,即使她已经滑倒了两三次。

    跑过去能怎么样呢为什么要去呢张叔已经出不来了。

    她不是进化者,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汉均不明不白死去的码头,张叔慢慢疯掉的病院,甚至这个荒谬的世界,都让她生出一种想逃跑的冲动但她没有想过要把过去切割,再将未来扔进风里。

    驱赶着邓倚兰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的,大概是她压也压不下去的、想要说话的冲动。

    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最终都将被埋葬于沉默之间。她,与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没有声音,没有面孔,没有形象;她是一个模糊、含混、庞大的共同体一部分,她只作为四十亿之一而存在过,没有作为一而存在过。

    她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此刻想要干什么:她想要站在铜地码头上,叫他们看见她,听她说话。她想让那股力量携带着自己的声音,从每一个角落里响起来,她将再也不能被推开、被带走、被忽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在这一个暴雨倾盆的上午,邓倚兰第一次成为了邓倚兰。

    但是,码头太远了。

    码头上的声音被传遍了整个城市,她很清楚城市那一头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再怎么跑也赶不上了。要求谈判的少将嗓音,此时正从前方一家电器店里嗡嗡地回响起来“你们已经破坏了我们世界的安定和平衡,你现在想怎么样”

    邓倚兰慢下了步子,在电器店前站住了。她张望了一眼铜地码头的方向,视野里只有一栋栋高高矮矮的建筑物。

    那个叫林三酒的女性进化者那个她曾经在电话里听过一次的女人嗓音在沉默了数秒之后,低低地说:“你们对其他国家说,我走了就会破坏平衡,引来末日这是真话吗”

    “当然是真话了”那少将紧接着说。他的声音也微微有点发抖,像是面临恐惧却无法可想时,反而生出了一股愤怒似的。

    林三酒以气声笑了一下,在暴风雨里也听得清清楚楚。“是实话吗你想好再回答我。我在这一个国家里已经见识了满目谎言。”

    “这是污蔑,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你先把这个广播的东西关掉。”

    邓倚兰心里一紧,直到听到了林三酒的声音又一次隔着商店玻璃,从无数音箱、电视、手机和播放器上响起来,这才松了口气。“我再问你一次。你们真的认为,有人来接我走,可能会引起世界末日吗”

    这一次,那男人的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

    “我们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林三酒从鼻子里轻轻哼出来的一声笑,叫邓倚兰泛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叫她仿佛被电给打了似的,浑身都因为激动而止不住地发起了抖。

    “既然已经有了世界末日的可能,那么我就破坏到底吧。”她轻轻地说,“把旧日的打碎,经历混乱和阵痛之后才能有新的东西生出来。住在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理应有决定这片土地未来的权利。”

    邓倚兰猛然捶打起商店玻璃,不断嘶喊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喊得这样响亮、绝望,近似疯狂;但是即使她喊得嗓子都像撕裂般痛起来,她仍然能听见那个少将的回答,轻松地淹没了她的怒叫。

    “我们就能代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似乎不敢相信这种好运,在急切中仍想保持严肃:“让我来告诉你,我们全体一致要求”

    “不,不,不要听他们说,”邓倚兰不断地砸在玻璃上,一声比一声高,仿佛每一个字都沾了血:“等我去码头,等我去码头啊你们听得到吗,我有话要说”

    她也没想到,自己最后半句话吐出口以后,突然从商店里所有的发声设备上一起奏响了;庞大的声波从玻璃后扑了出来,回荡在街道上,回荡在城市里,汇成远远近近无数声嘶鸣:“我有话要说”

    邓倚兰被惊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倾盆大雨里僵立了好一会儿。她眼前尽是一片昏黑水幕,天光阴沉,只能看清路边被风不断摇晃的树,和空荡荡的人行道。

    她低下头,抹了一下眼睛。

    当邓倚兰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前方多了一个人。

    “是你要去码头吗”那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眼睛里泛着沉沉的墨绿,笑起来时牙齿雪白。雨水从他的面庞上滑下来,仿佛在以己身去体会抚摩着他的每一寸轮廓,不忍跌落下去。

    “来,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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