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3 色盲穿衣

    体验馆坐落在一群高耸入天的菌菇中央,独自占据着一块闹中取静的地盘;即使是城市逐渐开始繁忙起来的早晨,坐在这儿也听不见多少喧嚣。卧榻已经被扫得很干净了,不过二人一猫仍然选择蹲在地上,那模样看上去,端个盒饭就是民工连猫医生都没上卧榻,因为据它说,人偶师已经去溜达好一阵儿了,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你不要担心,”胡苗苗虽然也坐在地上,却是坐在波西米亚散开一地的大裙摆上的,反正不肯让爪子直接踩着地面:“散散步,对他的恢复也有好处。”

    “我没担心他,”林三酒没什么好气地说,“我担心的是这个家伙。”

    她转过头,问道:“喂,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家伙”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因为猫医生赏脸坐在她裙子上,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我刚才没怎么仔细想,”波西米亚承认道,“只是觉得好像不错,所以顺口那么一说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

    林三酒松了口气。

    “我还是想要皈依。”

    场面静了一会儿。

    “祝你一切顺利,”顿了一会儿,猫医生彬彬有礼地朝波西米亚伸出去了一只爪子,不及碰上她的手,就被林三酒给一把打开了。

    “你们是怎么回事,”她叹了一口长气,从骨子里透着疲惫:“刚才百般拦着我皈依的人,不正是你们吗现在我就像从一场梦里醒来了,你们倒是”

    她的话音落下去好几秒,波西米亚才抱着胳膊抬起头,轻轻开口说:“这儿的天空真的好蓝啊。蓝得好像能透过你的身体似的。”

    “这是你想留下来的原因”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流浪了嘛。”

    林三酒能看出来,让她想要留下来的原因,远远比她能付诸于口的要复杂得多波西米亚并不擅于表达,即使是被体验馆触动了某种隐秘的渴望,她一时间好像也只能找到这个简陋的理由。

    “那我就说说,为什么我会选择不皈依的理由吧。”

    一绿一金两双眼睛都望向了她。

    “首先,”林三酒竖起了一根手指:“我们刚才在体验馆里看见的美佳,和那个垃圾工,他们当时身上可能确实没有孢子。这个是前提。”

    “你怎么知道”

    “因为没必要。”她耸耸肩,看了一眼波西米亚:“孢子的原本使命是为了菌菇的传播和繁殖,要用它给所有人洗脑,所需要的量一定很大,这么做未免太过本末倒置就算不考虑这个,这里本地人的日常状态,和我吸收了孢子后的状态,也是很不一样的。”

    她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吸收孢子后的体验了。

    她甚至没有合适的语言去形容当时的感觉像是苦苦钻研了一辈子的数学家终于印证了某个猜想,像是母亲听见新生孩子的第一声哭,像是灵光一现时皮肤上乍起的鸡皮疙瘩

    像是头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了浩瀚的宇宙星空。

    如果说,人类这个种族自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在翻滚挣扎、茫然摸索的话,那么一定是因为人类正在追求某种东西,某种放之四海而共鸣的东西。它不是金钱,名声甚至爱,它是远远高于人类本身的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林三酒仍旧不知道。

    而菌菇们的巧妙之处,正在于此。

    “它们其实也不知道人类追寻的意义,或者真谛,你愿意怎么称呼都行是什么,但是它们很聪明地回避了这一点。它们告诉你,你追求的那个东西,其实就是菌菇本身唔,也可以说是这种与菌菇一起和谐共处的生活方式。”

    林三酒继续解释道:“一般外来的人当然不会相信这种理念,对不对所以它们会释放孢子,在你的脑部激发化学反应,让你觉得你终于找到了真理,找到了让你的人生有意义的东西。我那时的感觉,应该和佛家中的顿悟差不多,或者像科学家堪破宇宙谜团一样那是一种超越凡俗的幸福透彻,实在没多少人能够抗拒。”

    她是在巅峰的时候,被扔进副本开了瓢,硬生生把这感觉给掐断了,所以“后遗症”也特别强烈,拼命想要找回原本属于她的“真理”。

    “这么说来,你等于是被孢子骗了”猫医生歪头问道。

    一只猫的世界观是完全不同的,即使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猫。它从不焦虑自己生命的意义,也不会因为追逐各种欲望而疲惫空虚,它只是简单地满足于“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里”从这点上来说,林三酒很羡慕猫。

    “唔,严格地说,菌菇们的做法确实是在骗人。”

    她迟疑了一下,见波西米亚听得十分专注,斟酌着说:“但是更接近于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知道怎么才能获得安宁与幸福所以菌菇给出了一个能够完全替代的答案。你是猫,你不懂我们这个种族内部的挣扎和混乱,以及历史上一路走来付出的代价。”

    她顿了顿,说道:“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菌菇们只是用一个很现实的、近在眼前的东西,替换了人类一直寻求的,那个虚无缥缈、谁也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东西。除了此物非彼物之外,它对人类而言,意义是一样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有一个色盲要穿衣服,你给他穿黄色还是蓝色,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色盲有衣服穿了,就行了。换一个乐观主义者或者实用主义者,恐怕还会认为菌菇们节省了他很多时间呢。”

    波西米亚听到这儿,忍不住问道:“那本地人为什么不需要”

    “我可没说不需要,”林三酒笑了笑,“不过对于本地人来说,要让他们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和宁静,并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动用孢子。他们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称之为文化传统也好,教育塑造也好,他们在很多方面,本来就已经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菌菇真的没有说谎嘛。”波西米亚似乎总算放下了一颗心,神色都松弛了下来。

    林三酒沉下声音:“未必。”

    这两个字像落在皮肤上的碎冰块一样,叫波西米亚精神为之一震。

    “我认为,我们在体验馆里感受到的,可能确实是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她仰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以及切分了蓝天的各式阴影,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否被构筑了整个城市的菌菇们捕捉到:“它们隐瞒了一些它们认为外来人类会接受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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