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5章 成人的世界不就这样?

  江陵城。

  朱氏集团虽然人来人往个个看上去都很忙,但总有一片安静的区域。

  就像张静修原来居住的后院。

  因为原来是张静修与李之怿、赵灵素的居处,所以通常也没人随意进出那里。如今他们都进京了,但房间依然为他们留着而无人居住。

  刚好为张居正提供了一个可以出来活动活动筋骨的场所。

  朱翊镠为他平反,他能理解朱翊镠为什么选择“死后平反”的方式,经过生与死的考验,大起大落之后,他也已经看淡了,真正体会到平平淡淡才是真,感觉自己心境前所未有的空灵。

  如今他的生活变得很平静,著书立说,累了出来走走,六个儿子都被朱翊镠委以重任,他也老怀为安了。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转眼已经六十岁了,也该停下来歇歇,毕竟未来属于年轻人。

  老了就是老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再也没有年轻时的狂妄劲儿。

  “以身许国,知我罪我,在所不计,虽万箭攒体不足恤也”这样的豪言壮语,他知道自己再也说不出来了。

  但人生活成这样,已然足矣。

  反正他回看自己这一生,还是比较满意的,就是太狂妄了一点,甚至狂妄到外界都说他是“摄政王”。

  不过现在想来又有什么呢?

  懂他的永远都懂,就像朱翊镠,还有李太后、冯公公、王国光等。

  不懂他的解释再多也不懂。到了他这个年纪,又经历了那么多,他也不奢求、也不稀罕别人懂了。

  他就是他。

  这就是张居正。

  张居正就是这样一个人。

  余生就这样简单平静地度过多好!

  ……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他又出来后花园散步溜达,游七在旁陪着。

  “静修已经抵京了吧?来信儿没?”

  张居正漫不经心地问道。

  问得游七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他已经知道张静修孩子被抢的事,保定府封城七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可他没敢告诉自家老爷。

  此刻被问,游七只好故作镇定地回道:“老爷,应该到了吧。”

  “静修也真是,做事不过头脑,孩子那么小,抱着进京作甚?”

  张居正对此颇有微词。

  不过他倒也能理解儿子的心情,就想抱着孩子进京给朱翊镠看看嘛,孩子名字都是朱翊镠取的呢。

  如今朱翊镠做了皇帝,肯定是没有机会来江陵城了。

  只是孩子太小,经不起长途折腾。

  “还别说,孙子小金不在,还挺想念他的。”张居正喃喃地道,继而又问,“你说皇上见了小金,会不会也很喜欢?”

  “老,老爷,应该会吧。”

  “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张居正警觉地道。

  这也怪不得游七。

  游七本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在京师也算一号人物,不然坐不到张大学士府大管家这个位置上。

  可游七最怕自家老爷了,几乎从来不敢在张居正面前说谎。

  从前倒说过两次,但事后被张居正得知,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自此以后再也不敢在老爷面前撒谎了。

  真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所以在自家老爷面前他很“老实”。

  这次实在是没办法。

  他觉得需要隐瞒,等孩子找到了不就没事儿吗?省得让老爷担心。

  可现实并不乐观。他已经知道了封城七日一无所获,也已经知道张静修与秦涵茜正在回来的路上。

  那这个消息老爷迟早要知道。待张静修夫妇回来手里没有孩子呀,因此瞒肯定是瞒不住的。

  念即此情。

  此刻又被老爷逼问,游七只得跪倒在地说道:“老爷,对不起!”

  “怎么了?”张居正神情一紧。

  “我没有尽到大管家的职责,当日不该让少爷少夫人携带孩子进京。”

  “到底怎么回事?”

  “少爷与少夫人途经保定府时,孩子被十几个盗匪抢走了,至今音讯全无。”

  “什么?咳,咳——”

  “少爷孩子丢了,还没找到呢……”继而游七将整个事件说了一遍。

  张居正听完呆若木鸡。

  游七接着又将保定府的形势以及外界的各种猜测简单说了说。

  反正结论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并不只是抢走孩子那么简单。

  同时游七还将朱翊镠与张静修的心态也做了一番剖析。

  张居正黯然神伤半晌无语。

  尽管他这一生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可自己孙子被盗匪抢走至今杳无音讯……还是让他无法淡定。

  然而让他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内心翻江倒海,表面装作无动于衷。

  “老爷,小少爷他……”

  游七轻轻地开口。他倒也不担心自家老爷的心理承受能力,只是想尽大管家的职责安慰老爷几句。

  “什么都不用说了。”

  然而,张居正一摆手,并没有让他说下去。

  张居正沉浮于官场数十载,岂能不知自己儿子儿媳决定不再寻找孩子是因为什么?

  “等静修回来了,让他们第一时间来见我。”张居正说完这句话,便独自一人进密室去了。

  游七也没有跟进,清楚自家老爷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成人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哪有多少岁月静好?

  ……

  张静修带着秦涵茜绕过保定府。

  他们决定绕至顺德府、广平府,乃至河南开封府、南阳府,再到湖广的襄阳府、汉阳府,最后抵达荆州府。

  回去的路上他们夫妻俩也没怎么说话,一说话感觉就想哭。

  一边是自己孩子,一边又是张允修历历在耳的那番话。

  他们知道,倘若他们就此消沉,只会让朱翊镠更加内疚。

  生于官冢家,得到的比别人多,承受的自然要比别人多。

  人总得学会长大嘛。

  ……

  冯保与朱翊镠一席话后,当天用过晚饭便乘轿去了王锡爵家。

  王锡爵正在书房里看书,听说冯保来了颇感意外,忙出去迎接。

  这可是冯保第一次拜访他的府邸。

  虽然在不少事情上他并不认可冯保的做法,而且曾经因为张居正夺情,冯保也骂过他诋毁过他。

  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

  总不能一直记仇似的记在心里。

  总体来说冯保是个有才华的人,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只是手段有时未免卑劣了一些,这王锡爵很清楚。

  冯保二度担任大内总管,连朱翊镠都认可,他还能说什么?

  况且他已经被朱翊镠明确指定为首辅申时行的接班人,倘若他真坐上首辅的位置,也得与冯保搞好关系。

  张居正如此铁腕的一个人,当首辅十年都不敢拿冯保怎么样,王锡爵又岂能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冯保主动登门拜访,眼下他还不是首辅,即便从前有再大的嫌隙,这会儿他也得忘记得一干二净。

  成人的世界或许就是这样吧:能屈能伸,不能耍小孩子脾气。或者再说得难听点:利益至上。

  “冯公公,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所以王锡爵出去迎接时,既热情又激动。也不能说是装。

  “怎么?不欢迎吗?”

  冯保大大咧咧地反问道,架子还是有的,卑微确实也不是他的性格。在张居正面前他都这样。

  “欢迎,当然欢迎,何止欢迎?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请!”

  王锡爵将冯保引至会客厅,又亲自给冯保斟茶。

  “不知冯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不瞒王阁老,的确有点事儿。”

  冯保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才接着问道:“知道万岁爷明日召见你们几位阁臣是为何故吗?”

  王锡爵摇头。

  “不妨先透露给王阁老知,我之所以晚上造访,是担心王阁老会有异议,实话告诉王阁老,万岁爷已经决定,征询你们意见只是一道程序,你可别与万岁爷唱反调,届时搞得不愉快。我好心提醒,王阁老是首辅接班人,与万岁爷唱反调可不是明智之举哦。”

  “多谢冯公公有心!”王锡爵拱手道,“不知皇上要说什么事呢?”

  “万岁爷本就有心致力于改革,这回张静修的孩子在保定府丢失,至今杳无音讯,万岁爷便想借这个机会,将保定府的土壤重新耕犁一遍。”

  因为“耕犁”一词本是冯保提出来的,得朱翊镠大赞,此刻冯保又不自觉地在王锡爵面前用上了。不过他觉得这次用得更加准确。

  “如何耕犁法?”王锡爵问。

  “第一清田均田,第二切断保定境内皇室宗亲的一切供给,第三废除保定境内所有的爵位,第四取消里甲制。”

  如同朱翊镠对他说时的那样,冯保也是一气呵成。

  王锡爵听了神情凝固。

  “王阁老是不是吓着了?”冯保眯着眼睛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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