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理论上,别说乌孙,连河中,都已在天安四年秋时,被皇帝同意下制设立都护府,堂邑侯赵汉儿以功加封五百户,并领河中都护一职,随大司马骠骑将军任某留于西方,以窥查“大秦国”这个真・假想敌的虚实。
如此一来,大汉的西极铜柱已经被任弘令人扛着,立到了阿姆河上的布哈拉,与安息帝国隔着沙漠相望,所以河中、乌孙,理论上都算大汉国土。
就更别说许多地方已经设县、道的西域了,在解忧一行经过轮台、楼兰东返时,此处人口胡汉混杂,所见已与汉地无二。
“赤谷城也是胡汉混杂,不一样的。”
但对解忧来说,没进玉门关,就不算回家。
她当年西行时,大汉西界,就在玉门关。过关前沿途都有障塞长城保护,每天都能在置所休憩,好像女婿任弘当年在的“悬泉置”也经过过,但那时候他还没生呢。
可过了玉门关后,就是茫茫沙漠,解忧看到和亲使团中的众人忍渴挨饿,甚至还要担心野兽和匈奴人的袭击。
所以她一直指望着能早点到玉门,此种心情,就像历史上班超的那句话:
“不敢望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终于,在穿过白龙堆,翻越三垄沙,经过怪石嶙峋的魔鬼城后,玉门便近在眼前。
时值深秋,今天还算晴朗,万里无云,日头却不算烈,疏勒河水很小,榆树泉的胡杨林正是最好看的时候,而极远处的阿尔金山上,积雪在苍天映衬下格外的白。
在它们之间的,则是一个土黄色的大土墩子,孤零零屹立在世界尽头。
“母亲,玉门到了。”
瑶光搀着一路劳顿有些疲倦的解忧下了车,远远眺那座在解忧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关隘,却久久没有言语,解忧身边的几个老仆老婢也开始擦泪。
瑶光记得,自己与任弘第一次来到此处时,还感到奇怪。这明明就是一座大汉边境上,再普通不过的土墩障塞啊,类似的能找出几百上千座,但为何偏是对它,离得越近,就越是心潮澎湃呢?
“因为玉门是大汉的门槛,近乡情怯啊。”
这是任弘对她的解释,他说,玉门和阳关,会被冠上了不同于一般城障的意义,文人墨客们会赋予它更多内涵。
任侯爷可不是说说,他身体力行,几乎每过一次玉门关,就留下一首不太押韵却词字绝妙,脍炙人口的诗。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每一首瑶光都帮丈夫谱曲善后,不过今天的秋风,确实很大呢。
瑶光替母亲压着头顶的毡笠,本来最好是春后回的,但解忧等不及,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晚一季,就少一季。
“我想去我长大的长安看春色,再到祖宗所封的楚国……彭城郡看秋景。”
就这样在远处一言不发望了许久,解忧终于重新登车,往玉门关而行。待到近了时,才发现玉门附近并非远远所见的空无一物,而是早已有一支军队在等候,当先一位身材高挑的小郎君,骑着匹叫“白萝卜”的白马,手擎赤黄汉帜。
老远瑶光就认出来了,那个朝她们挥手的孩子,是长子任白。
一年不见,任白的身份已不再是“西安侯大子”了。
先时,郅支单于、大宛王、康居王抱阗、乌就屠等人首级传回长安,冯奉世还押着两百多号希腊人献俘,天子论功行赏,封郑吉为安远侯、冯奉世为宜乡侯、文忠以出使离间劝降之功为关内侯。
又加封任弘五千户,让他成了前无古人的三万户侯!天子似乎还觉得一战斩四王的功劳不够赏,又效汉武帝在河南之战后,封卫青三子为侯之事,增封十四岁的任白为“贵山侯”,食户七百――正是已经被任弘拿下的大宛贵山城。
此举让人惊愕,因为在文景之后,大汉有不成文的规矩,侯国皆在太行、成皋、武关以东,关西一概不封,以避免西周大封京畿最后王室越来越弱的覆辙。
如今天子却破了这个规矩,将任白封到了葱岭以西,这代表着不同的意味,群臣窃窃私语,贵山遥远,几乎没有一户汉民。列侯封在那儿,恐怕不是虚领汤沐邑,而是类似周代的实封了!
这似乎意味着,任氏家族――起码是家族的一支,是要永镇西方了么?这是一轮封邦建国的开端么?
任白倒是没想那么多,他是特地请命来迎外祖母的,他隐约记得,大概是九年前,父亲卸任都护,带他返回长安时,在玉门关,在破虏燧,在悬泉置,说过很多往事。
那时候任白不太懂,可渐渐长大,两次目送父亲、母亲远征,作为长兄照料妹妹和两个弟弟,今日又故地重游后,他有点明白大人当年告诉他的事:
“从西域到玉门,这三千里间各处屹立的烽燧,上面飘扬的不止是烽烟。”
“亦是父辈的旗帜!”
今日,轮到他扛着这面旗帜,来迎接外祖母了!
玉门的数百戍卒燧卒也持戈矛站在两侧,目光看向解忧的车队,他们多少听过这位公主的事迹,她离开汉地远赴异域和亲时,他们还没出生。
士卒们眼中带着敬佩和好奇,随着玉门都尉的呼喊,城头敲响了金鼓之音。
咚咚咚,鼓声激昂而欢快的,这是玉门关的惯例,每逢远征的壮士归还,必击鼓而迎。
解忧虽是巾帼,然其所为大汉所立之功,付出的牺牲,绝不亚于任何男儿。
离开赤谷城后,始终保持镇定和笑容的解忧,远远听到了鼓点,一时间竟心潮澎湃。
说来真是怪,本是寻常的鼓角,偏生响在玉门关,就变得不寻常,关于故乡的种种回忆一并涌上心头,滋味酸甜苦辣都有。
解忧昨夜分明暗暗告诉自己,过关时,千万不能哭,当初她出去时忍着未落一滴泪,今日回来,更是要笑着进汉地。
因为她才不是在娘家过不下去凄凉凉回家的弱女子,她是赤谷城的女主,乌孙的太后!这次是锦衣归乡,省亲带孙子孙女的!
可今日,却有些难以忍住,泪水几乎落了下来,喉咙如同更住了,她只能在失声前,匆匆下令道:
“岂能让城头独奏?让横吹响起来!”
自瑶光以下,只要会的,都掏出秦琵琶、羌笛、乌孙骨笛、胡琵琶等,甚至是扯开嗓子高歌起来,只伴着玉门城头的鼓点。
欢快的乐章将解忧的马车环绕,如此方能掩盖在经过玉门关隘时,马车中隐隐的哭声。
解忧坚强了一辈子,忍了四十年,今日却不必再硬撑了,支撑她不能倒下,不可示弱的东西被故乡的气息融化,刘解忧只如一个离家很久,终于回到父母身畔的小女孩般,趴在马车里大哭不已。
她被乌孙人喊了十年“母亲”,可今日,解忧却只想做将头深深埋在大汉怀抱中的娇女。
“母亲啊,女儿们,回来了!”
……
天安四年(公元前60年)冬,长安已收到解忧过玉门关的消息,大概冬至前后就能抵达长安。
于是朝廷两府公卿又开始吵嘴了,主要是针对解忧的待遇应该如何?
功臣良将按照功劳薄册封爵策勋就行,但和亲公主返国却是前所未有之事,过去没有先例,故争议很大。
首先一点要确定,在乌孙时解忧是太后,一旦过了玉门回了汉地,她却是依然是汉武帝当年所封的“公主”。
群臣中迂腐认死理的如萧望之等人都被撵去地方了,剩下的脑子比较灵活,知道解忧公主劳苦功高,加之天子、皇后与任弘夫妻关系不一般,所以仪式定要隆重,待遇必须丰厚。
老丞相丙吉上奏道:“汉制,皇女皆封公主,仪服比列侯,皆有汤沐邑。”
皇帝常将“汤沐邑”赐给公主们,除了亲女儿外,也有赐给诸侯之女的。比如汉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去世,母亲窦太后伤心欲绝,汉景帝为了劝慰母亲,将梁国一分为五,分别封给刘武的五个儿子,至于五个女儿则全部赐给“汤沐邑”。公主们对这些“汤沐邑”并无实际统治权,但可以收取赋税。
“而天子姊妹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比诸侯王。”
长公主并不一定是长女,而常是与皇帝关系好的姊妹,比如孝武陈皇后母,馆陶公主刘嫖,仗着窦太后宠爱,就封“大长公主”。
再有鄂邑公主,她在武帝诸女中,汤沐邑本是排末尾的,但因为将孝昭皇帝养大的功劳,亦为为长公主,共养省中,昭帝三次益封其汤沐邑,甚至不惜违背惯例,元凤元年时将关中的蓝田都给了她。
在丙吉等人看来,加封解忧为“长公主”,再挑一处好的汤沐邑给她,这算极其破例的厚待了,毕竟解忧乃是楚元王之后,与皇室血脉隔得很远,她的和亲,也有为祖先楚王戊赎罪的意味。
可隔着再远,也得论亲戚,刘询要喊瑶光“姑母“,解忧就相当于他的姑奶奶。
而过去二十几年间,他也无数次听过解忧的故事,对这位为国和亲,又在异域赫然称制,涨了汉家威风的姑奶奶十分敬佩。
“臣年老土思,愿得为骸骨,葬汉地。”
这是解忧给刘询上的奏疏,让皇帝感慨不已,故今日群臣议论,当封为长公主,赐数千户汤沐邑,以比诸侯王之礼迎接时,刘询陷入了思索。
“大汉立国百四十余载,诸长公主、公主何止百数,其功有能比于解忧公主者乎?”
答案是没有。
刘询又道:“忠节正侯苏公被匈奴扣留十九载,归时所封不多,故李陵尚讥之曰,位不过典属国,钱不过两百万。而解忧公主留乌孙近四十载,和亲联乌灭胡,又为北庭安稳出力,使乌孙成汉属邦,数次出兵助汉。今日诸卿斤斤计较,也欲使天下人笑朕慢待功臣么?”
那该怎么办?群臣面面相觑,这已经是他们想象力的极限,一时间没了主意。有主意的人如张敞等,也不敢贸然说,他知道,天子心中已有计较。
刘询确实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群臣欲使解忧封长公主待遇比诸侯王,比,也就意味着还没到,一如比二千石不如真二千石。
他脑中闪过高皇帝用来稳住韩信的那声大骂:“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身为天子,普天之下皆是王土,说话做事,要显得格局大一点!
他要告诉天下,也告诉任弘,大汉,从没忘记自己的女儿,更不会亏慢白首而归的功臣!
“诸卿不曾闻鲁元长公主之事乎?”
刘询提的这一位,乃是高皇帝和吕后的长女刘乐,嫁给了赵王张敖,其封邑说出来吓人。
一整个薛郡都是她的!后来还传给儿子张偃,建立了鲁国。
而且,齐倬惠王肥因为害怕吕后鸩杀自己,便主动献城阳郡给鲁元公主,尊为王太后。
鲁元公主毫无疑问,是大汉封邑最大的公主,足足两个郡。
刘询说道:“效鲁元长公主事,使解忧公主仪服同诸侯王,改彭城郡为楚国,其国十万户,皆封与解忧为汤沐邑,号‘楚国公主’。此封及身而止,不传子孙。”
彭城郡过去是楚国,大概十年前,楚王刘延寿以谋逆罪除国。如今楚国再复,这几乎等于给解忧封王了!
刚有大臣想说,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但还没说出口就愣住了。
且慢,解忧,她确实姓刘,不违背祖制啊!
刘询心意已决,说道:“解忧公主乃楚元王后,故和亲后号楚主,今日朕要让这个称谓,名副其实!”
“楚主者,楚国公主是也!”
……
ps:明天结束第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