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日落

    “汉军动了!”

    当看到守在阵线左翼,赤谷城羊马墙外的汉军开始向右移动,想要支援元贵靡那岌岌可危的阵线时,奉狂王之命死死看着他们的乌就屠是大喜的。

    在乌就屠看来,狂王还是对这些汉军太过重视了。

    说起来,虽然与汉交往了数十年,但乌孙却一次都没在战场上和汉军交锋过,但也有几次机会旁观汉军作战。

    第一次是三十多年前,汉攻大宛,要求刚刚和亲的乌孙派兵协助,狼王只遣了两千骑去帮忙,围观了汉军进攻大宛的整个过程,除了甲兵精良外,似乎也不怎么厉害,围攻了四十多天都没破大宛内城,全靠对方内讧才侥幸取胜。

    第二次就到了数年前的轮台之战,汉军戍卒数百被龟兹人围攻,几乎不保,多亏了乌孙人及时赶到,才救了他们。

    “汉军也就守城时厉害些。”

    这是乌就屠对汉军的印象,若他们在赤谷城中守御,还有些麻烦,但出来阵战?彼辈不过两千余人,还多是步卒,在数万骑乌孙人的混战里,能起到多大的用处?

    乌就屠心中动了起来:“若能击败这支汉军,我便能得到极大的威望。”

    泥靡想要结束大禄、岑陬两系的宿怨,可同母弟乌就屠是肥王的儿子,对未来有自己的打算。

    “肥王能从军须靡那继承乌孙,我为何不能取代狂王,也当上昆弥呢?”

    但他也深知自己年纪尚轻,立威之事,当从今日这一战开始!

    于是,在汉军向右移动时,乌就屠也举起了手,下令手下的万余骑分成两翼,想要冲杀过去予以包围,将其冲散击溃!

    乌孙人呼啸着打马上前,乱糟糟地扑向汉军,他们大多是参加过对西域城郭国劫掠的。那些城郭兵人数虽众,但士气却很低,往往被排山倒海而来的乌孙骑兵所震慑。

    乌孙人的武器有短矛、弓和长剑,交战时轻骑先驻马开弓,以漫天的箭雨削弱敌军,然后靠近后掷出短矛,最后贵人的精锐骑兵以密集队形冲击敌军的中央――一般来说,西域的城郭兵这个阶段已经崩溃了,一旦溃散,就成了任乌孙人追逐的猎物。

    可汉军却有些不同,在乌就屠发动进攻时丝毫没慌,反而迅速在原地结成了圆阵,前排执戟持盾,集中长矛一致朝外,后排拉满弓弩静待。

    乌孙人分成数队,在百余步外呼啸着掠过,弓术好的直接夹着马腹开弓,差点的则停下抽箭,再差些的得下马来步射。

    汉军没有任何反击,像一支水里爬出来的乌***缩在盾牌里,壳上扎满了箭矢。

    几轮箭射出去后,乌孙人按照老习惯再度上马,嗷嗷怪叫着冲近想要投掷短矛破开盾牌,可还没等他们靠近到足够位置,随着傅介子一声令下,汉军的盾牌却分开了。早已等待许久的强弩瞄准冲来的乌孙人激射,数十步内,弩机的威力比弓箭大多了,千弩齐发,一时间乌孙人人仰马翻。

    这过去打劫城郭诸邦时从未遇到过的反击,让乌孙人有些发懵,选择了撤退,第一波进攻无功而返。

    虽然被汉弩的强度吓了一跳,但乌就屠仍未放弃,命令后面准备的又一翼运动起来,在汉军阵前跑了两圈,然后令其中数百骑,猛地朝看似最薄弱的位置突去!

    “放!”

    百步开外时,傅介子喝令后,数十蹶张弩立刻发声,如霹雳般的声音响起,十余骑应弦而倒。至七八十步时,数百普通的臂张弩也射出了箭矢,又有数十乌孙人中箭……

    但弩机也有缺点,那就是上弦太慢,乘着这个空隙,乌孙骑兵加速往前冲。但马匹却被斜向上的汉军夷矛吓到了,剧烈嘶鸣起来,开始不顾主人鞭打止步,甚至将他们甩了下来,即便少数冲到跟前的,也被矛刺下马来,又被落下的戈和戟啄成了筛子。

    乌孙人分成数翼轮番上阵,向汉军发起了三次冲锋,均不能攻入,反而己方被杀伤了数百。这个结果有点超出了乌就屠的认知范围,万余的骑兵竟然冲不垮两千步兵,怎么可能?

    他有些犯难,但事已至此,放弃将会成为乌孙人的笑话,最后决定全军压上去,站在弩机射程之外用乌孙弓抛射伤敌。

    但乌孙人在冲击过程中遭受了极大的挫败,士气低落,信心也变得动摇,而他们本就很差的阵型在反复运动后,早已乱成一团,很多人已经找不到自己的首领了。乌就屠下达新命令后,部分人向前走去,部分人却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这时,汉军却动了,两千步卒就这样收起了圆阵,改成方阵,以不算快的速度,坚定不移地朝乌孙人走来。

    这让苦于汉军坚阵的乌就屠大喜,既然汉军放弃了优势,他们也自然而然迎了上去。

    败仗是忽如其来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靠前的乌孙人忽然四散惊逃,靠后的乌孙人则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也下意识跟着跑。在后督战,眼睁睁看着自己大军瞬间崩溃的乌就屠就更糊涂了。

    只有站在赤谷城头的解忧公主等人才知道,汉军好似一把滚烫的铁刀,遇上了一大块奶酪,都不用做什么事,只随便一搅和,就轻而易举将敌人切开、分解、融化。

    乌就屠在被部众裹挟跑到两里地外后才回过神来,却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一万骑乌孙人,居然被两千汉军步卒冲得四散而走?

    而回过头时,枯黄的草地上只剩下数百乌孙人马的尸体,而汉军也不深追,再度撤回了羊马墙前固守。

    耻辱啊,乌就屠努力收拢部队,他们伤亡并不重,但士气却已一落千丈,乌孙和匈奴一样,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眼下亦如此。不管乌就屠怎么威胁斥骂,都不愿意去啃硬骨头了。

    汉军这边却欢声笑语,赤谷城头的众人也颇受振奋,为之欢呼。

    可等他们的目光投向战场右面时,去笑不出来了。

    交战已到达两刻,元贵靡这边的十三翼已全部参战,而泥靡那边,却还有三翼生力军预备着没有加入战场。

    而到两刻半时,元贵靡的各个翼已遭到狂王军不同程度的蹂躏,尤其是作为前锋的几路人马,更是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显现出崩溃的势头。

    当其中一翼承受不住在傅介子看来不算大的伤亡,崩溃逃散时,傅介子摇了摇头:

    “元贵靡败了。”

    在战场上,恐惧会传染,在极短的时间内,一翼接着一翼,元贵靡军陆续崩溃,哪怕元贵靡的旗帜坚守不动,哪怕右大将再努力指挥也没用,这场仗,胜负已定。

    “傅公,帮帮我兄长吧!”

    刘万年看不下去了,他在城头发出请求,希望能带着莎车兵出城,同傅介子共同击敌。

    而队列中,已是曲长孙千万也舔了舔嘴唇,他方才冲在最前面,连斩数人,觉得乌孙人也只比龟兹人强一点嘛,连匈奴都不如,看来他突破千万之名,就在此役了,遂握紧了手里的刀盾。

    “傅公,吾等休息得差不多了,出击吧!”

    傅介子没有说话,他确实骁勇不畏死,但让两千步卒,跨越长达十里的战场,用血肉之躯去阻止四万骑挽回败局么?他们能赢第一场,伤亡也不算大,但士卒披甲持盾作战半响,已经很疲倦,气喘吁吁,再出击恐怕也无法创造奇迹了。

    傅介子朝赤谷城头看了一眼,常惠边上不远处,解忧公主确实在看着战场。

    或是因为揪心吧,她紧紧握着双拳,抿着嘴唇,显得焦虑无比。

    只是解忧公主看向城外的汉军时,却没有如一般的母亲那般,过来哀求傅介子救救儿子,逼迫他挽回败局。

    她在极力克制,一如战前答应的那样,一切听凭傅介子自己做决定。

    傅介子叹了口气,瞥了眼始终盯着他们的乌就屠部,以及败局已定的元贵靡军。

    “我来赤谷城,要确保不失的是楚主。”

    “不是乌孙王。”

    “退后,守好羊马墙,敢有妄动出击者,斩!”

    ……

    汉军局部的胜利,无法挽回整体的败绩。

    战斗到三刻时,元贵靡军已呈现出全线崩溃,他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负伤的右大将过来连连请求,替他做了决定。

    元贵靡鸦羽大纛开始缓缓后退,号手吹响了牛角号,撤兵的号令借着声音飞向战场的四面八方。

    其实不必等撤退命令下达,元贵靡的十三翼早已争先恐后撤离战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正面交锋的伤亡其实不大,真正的杀伤往往是在溃敌追击中产生的。狂王军各翼现在全线压上,肆无忌惮地追元贵靡,高高举起刀剑,朝那些失了马的敌人劈去!

    不过乌孙人杀敌后割头皮的习惯,让追击方并不迅速,元贵靡与右大将好歹带着数千残军撤出了战场,消失在视线尽头――乌就屠的部队重新收拢后,放弃了盯着汉军,而插入了元贵靡与赤谷城之间,让他们没有机会退到城中。

    赤谷城头一片缄默,解忧看着元贵靡败走,双手扶着木墙垛,心里很不是滋味。

    肥王在世时,他是乌孙的太阳,也是解忧的太阳,她的夫君。在翁归靡不幸陨落后,解忧立刻扶持长子继位,亲自将鸦羽冠戴到他头顶,希望元贵靡能成为新的太阳,照耀热海,庇护赤谷城。

    可现在,她的太阳,再度向西方逃跑坠落,不知还会不会有升起的那天。

    城外的战场上,狂王的兵卒在残忍收割死者的头皮,没能逃走的贵人大多选择放下武器投降。

    虽然汉军再度击退了想要乘机攻城的乌就屠,退回了赤谷城,保住了最后一点希望。

    但这场乌孙内战,看上去胜负已分。

    解忧闭上了眼,日落了,最黑暗寒冷的夜,即将到来。

    失望么?或许说成“绝望”更恰当些吧。

    她又睁开了眼,看了看城中忙碌着守御器械的奴仆,以及分列城门准备防御敌人猛攻的都护戍卒们。

    “事到如今,能保住众人的办法。”

    “只剩一个了!”

    ……

    第二天日落时分,狂王大胜,元贵靡大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守卫热海谷口的后军营地处。

    “我就知道,元贵靡那软弱的汉儿,绝非狂王对手!”

    奉命守卫后路的,是那位曾亲手刺杀了肥王的若呼翕侯,他最是高兴,手舞足蹈,差点忘了自己的手臂还受着伤。

    听说乌就屠王子带着万余骑追击元贵靡、右大将,而狂王则带着四万人围攻赤谷城。城内只剩下四千余人,以十倍的人数进攻,就不信打不下来!

    但天快黑时,从伊列河谷通往热海的路上,却来了一支不速之客,一队去而复返的“匈奴人”。

    确实是匈奴人,从其装束、语言上,哪怕如若呼一般多疑,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就是口音有点怪,大概是来自极远方吧。

    匈奴实在是太大了,而这次跟着右王来的部众何其多也,若呼也不可能记住每个人。

    他们说是奉右贤王之命来协助狂王击元贵靡,赶了远路,足有四五千人,表现得极不耐烦,要求进营休憩。

    匈奴人是狂王的盟友,是高乌孙人一等的“单于天兵”,若呼不敢拒绝,引着为首的匈奴千骑长,小心伺候,要设宴烤羊招待他,因为若阿不会匈奴话,只能由译者翻译。

    赵汉儿已经改回了胡人发式,那张典型的匈奴圆脸自然让人挑不出破绽,他神情倨傲,一副上等人做派,毫不客气地要吃要喝,甚至还要乌孙女人来陪睡:一次两个!

    虽然奉命带着休屠部来诈营,赵汉儿却不想用胡人父亲给自己取的匈奴名,那些过往,已经和他父亲、营帐一起,被烧成灰烬了。

    所以他用了任侯爷定下此计时,随口一提的化名。

    赵汉儿笑道:

    “我叫‘阿提拉’!”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