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夏税秋粮和商税定额基本上是沿袭了前明,从开国之时起就确定了以一个大概数目,然后剩下的就是留存归地方使用,有些类似于保底之后超额留存的模式。
但实际上对于北方来说,很多地方都难以完成,所以往往也就是在起运和留存上都会出现一些差距,而者往往会成为每年吏部和都察院考核各地官员的一个重要标准。
同样对于江南地区来说,这种起运留存的夏税秋粮和商税,基本上间隔几年就会有一个调整,当然这绝不可能是调低,只可能是调高,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江南士绅对朝廷尤为不满的缘故。
但对朝廷来说,面对九边日益困难的局面粮饷军资都不断增长,如果不在江南想办法,难道还能在本身就完不成起运任务的北地府县上刮一层?
这也是南北分歧矛盾最为突出的焦点。
但从北方来看,整个九边都都压在北地各省的身上,从辽东到北直在到山西陕西,边军的补充基本上都是来自北方各省直的卫所,士卒大多来自北地,再加上一旦蒙古人突破边墙,就会给陕西、山西、北直和辽东带来巨大的破坏,这种长期以来的战乱压力,也使得北地无论是农业还是商业乃至城市建设上都无法和南方相比,这还没有算南方气候、交通上更具有的优势。
明明就是整个大周需要面对的军事压力,凭什么就该北方一力扛之,北方出了人,承担了压力,难道就不该在赋税减免上予以补偿么?
这大概就是南北争执的症结所在了。
前几年永平府在起运夏税秋粮上和商税上缴上都表现不佳,郑继芝也为朱志仁这个老乡擦了不少屁股,现在总算是有了改观,郑继芝也是有意这么一提。
谁都明白,冯紫英纵然能力再强,本事再大,但是他只是一介同知,如果没有朱志仁这个知府在背后给他扛起,他绝不可能有这么轻松就能在短短三个月里做成这么多事。
“伯孝公,商税今年永平府肯定能完成,甚至还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增长,榆关开港还早,但是相信明年就会有大的起色,至于夏税秋粮,这可不是我这个同知的职责范围,您得问知府大人或者通判大人,他们才能回答。”
冯紫英很规矩地只谈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这是一个为官的基本准则,不去评价同僚的表现,那是知府的权力。
郑继芝看了冯紫英一眼,心中却是给冯紫英点了个赞,难怪朱志仁来信也对此子赞不绝口,这不仅仅是能力问题,而且其表现也足以说明此人不但能做事,更会做人,会做官。
“紫英,我也听闻你在卢龙和迁安开矿,看来今年工部节慎库收入会有大增长啊,但内阁更关心的是你和山陕商会以及佛山庄记搞的这个冶炼工坊,也就是那两家铁厂,听说会有一些新的工艺?庄记可是在工部都挂上号的大户,而且也和兵部有合作,在永平府这么搞,你是怎么考虑的?”
李三才要比这些人实在得多,直接问及具体的细节。
“道甫公,在诸公面前紫英也不敢遮瞒什么,这两家铁厂主要是要以熟铁和钢为主,铁料都在其次,……”
冯紫英的话半真半假。
铁和钢是两个概念,钢的价格要比生铁和熟铁都要高得多,而这一次用的新工艺主要也就是为炼钢,但他不能把话说满了。
在质和量上太过于大幅度的提升,肯定会引来朝廷的好奇甚至怀疑,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还要收着点儿。
“初步预测了一下,卢龙铁厂年产铁大概能达到一百四十万斤左右,其中熟铁和钢能达到八十万斤左右,而迁安铁厂的产量要高一些,大概在一百八十万斤左右,熟铁和钢产量能达到一百二十万斤左右,……”
在座的都吓了一大跳,生铁产量也就罢了,如此大的增长都很骇人了,这仅仅是一个永平府啊,可熟铁和钢也能达到这么高?
生铁价格最便宜,也最容易生产,熟铁要复杂一些,但是钢就不好生产了,在座的众人虽然不清楚生铁、熟铁和钢的具体生产工艺,但是还是明白其中贵贱的。
“紫英,熟铁和钢产量能达到这么高?”李三才有些不信,他是当过工部尚书的,对全国的钢产量很清楚,耗时耗力,所以才会奇缺。
“主要是采取了一些新的冶炼工艺,提高了炉温,使得铁水能更好地和其他一些炉料搅混,……”冯紫英信口编了一些,“问题不大,但是那是要等到一年半载正常情况下,现在肯定还不行。”
“即便如此也很可观了,大周钢很缺,如果新的工艺能够提升钢产量,那就太好了,尤其是对兵仗局生产盔甲极为有利。”方从哲点点头。
每年光是兵仗局制作各式盔甲和防护器械以及武器,所消耗的钢料和熟铁都不少,花费也相当巨大,如果说在钢铁生产的成本上有所下降,产量却还能提升的情况下,对大周来说,当然是一大福音。
“紫英,不知道这种冶铁炼钢工艺可否在全国推广?这样一来我们大周的钢料就再也不会捉襟见肘了。”李三才是工部尚书出身,很清楚钢对大周的重要性,几乎是哪个领域都需要这种东西。
“道甫公,这要看山陕商会和佛山庄记了,这种新工艺我提供了一些见解和思路,但是具体摸索提炼出来,还是他们的匠师,另外据说也还不稳定,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不过我想就算是商业秘密,三五年后估计也会慢慢流传开来,但前期山陕商会和庄记投入不少,总得要让人家把成本收回来才行啊,但可以让他们进一步扩大规模,反正永平这边的铁矿不少,……”
冯紫英把担子推到了山陕商会和庄记身上去了,短期内山陕商会肯定不会答应,这等近乎于垄断的暴利,他们岂会轻易交出来?
恨不能藏着掖着吃个钵满盆肥,焉能外泄于人?
那不是给自己的钱袋子过意不去么?
李三才会意地点点头,他祖籍陕西,山陕商人素来一体,要和这些山陕商人过意不去,也不是他愿意的。
“紫英,你这一趟去永平府时间不长,但是动作却够大,榆关开港你是怎么考虑的?”
方从哲和郑继芝都对榆关开港很感兴趣,从方从哲角度来说,开海之后,北方鼓噪很厉害,认为这纯粹是江南得利,北地毫无所获,如果能有此证明北地一样可以通过开海来获益,那么也算是对北方士人的一个回击。
而郑继芝就纯粹是看到了宁波、泉州、广州、漳州这些开海之后,设立市舶司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如果榆关开港之后,也能像宁波、泉州这样的城市一样,那也算是不无小补。
“榆关开港不仅仅是关税收入,更在于它对永平、辽西,甚至整个辽东边镇的粮食物资保障都是一个极大的利好,像广宁和宁远不再需要从京师或者直沽那边运送过来,中途还要经过一次转运,而且走海运要比走运河更快,这边可以直接在榆关下船穿过山海关就是辽西走廊了,单单是运输消耗上就能节省太多了。”
冯紫英耐心解释:“而永平铁料也可以大量输出到江南和沿长江进入湖广,可以说榆关一开港,整个辽西到京东,这盘棋就都活了,甚至未来想察哈尔人控制下的地盘,外边的朝鲜和日本,也都可以通过榆关来输入输出物资,这里将成为一个枢纽,……”
冯紫英笑了笑,“我是永平府同知,但一去府尊便把商税之事交给我,本来原来也因为开海之事,和各地商人们打交道比较多,南北的情况也大体了解,北地商人对江南在开海乃至因为开海带来的丝、茶、瓷、布等行业的带动很是眼红,这我也能理解,当时也和山陕商会的人探讨过我们北地该怎么来扬长避短,因为北地在丝茶这些行业本身就先天不足,那么北地优势在哪里,也就是石炭和冶铁这些上了,……”
冯紫英介绍了自己的想法,几位阁老都是微微点头。
这才是真正做实事的,照理说这一任同知是不该管这些具体事情的,清军、海防、治安这些才是同知主责,但知府把商税交给冯紫英也没错,同知同知,本身第一条就是协助知府处理政务,那么任何一项只要没有明确给通判和推官的事务都可以指定给同知。
平庸懒散一点儿的,便可以找借口推托和拖延,但是想做事情的,就会抓住这样的机会来证明自己。
而冯紫英抓住了机会,不但把本职事务处理得仅仅有条,而且还帮助知府处理最重要的赋税事务,可以说勇于任事这一条往往是吏部最考核上最看重的一点,这是态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