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目光落在山下的嘉荫堂、顾恩思义殿以及太观楼上,良久才缓缓道:“娘娘可知这整个园子建造耗费多少?”
被冯紫英不软不硬的话顶了这一句,元春有些不悦,但是却又不好说什么,她当然明白冯紫英话语的意思,垂下眼睑,半晌才幽幽道:“有些事情也是骑虎难下啊。”
“我能理解,所以娘娘和贾家也一样,骑虎难下,怎么下?想要马上下,恐怕不是摔死就是被虎吃掉,”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还需从长计议啊。”
“从长计议?”元春有些生气,难道冯紫英就给自己这样一个近乎于敷衍的回答?“铿哥儿,从长计议,这个长有多长,要多久?”
“大姑娘,情况你和我都清楚,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现在虽然有些龃龉,但是毕竟是父子亲情还在,以我之见,如果没有其他外力因素,这种情形不会有太大变化,太上皇也七十几岁的人了,身子骨纵然康健,人生七十古来稀,想必皇上也不会因为一些小的嫌隙去计较一个耄耋老矣的老父些许行为,……”
冯紫英很平静地道。
“可若是有其他外力呢?”贾元春见冯紫英既然挑得如此开,也就丢开了遮遮掩掩的面纱,直截了当地道。
“大姑娘是说义忠亲王?”冯紫英哂笑,“如果太上皇保持中立不介入的话,义忠亲王没有任何机会,在这京师城内外,义忠亲王能干什么?皇上只要按兵不动,坐等义忠亲王发难,再出手,要剿灭义忠亲王一党易如反掌。”
冯紫英很肯定的态度让贾元春又有些动摇,犹豫了一下才咬牙道:“可是京营和京师城外驻军……”
“大姑娘,您想太多了,没有太上皇的旨意,义忠亲王调不动京营一兵一卒,你以为皇上隐忍这么久,真的是他脾气好不成?”冯紫英连连摇头,“至于城外驻军,您想说什么,宣府兵还是蓟镇兵,或者登莱兵?牛继宗这些老狐狸,哪有那么轻易被义忠亲王说动的,蓟镇兵,我爹也不会那么不智去趟这塘浑水,至于说你舅舅那边儿的登莱兵,我相信王大人也不会如此冒失,而且登莱军刚组建,距离京师城千里之遥,就算是他有心,只怕也鞭长莫及。”
“可若是,若是……”贾元春吞吞吐吐,却始终不肯把后边的话说出来。
“若是什么?”冯紫英大为惊异,自己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贾元春依然认为义忠亲王有一搏之力,这就有些蹊跷了。
难道太上皇真的会亲自出手介入?这不可能。
冯紫英不相信元熙帝会去介入自己两个儿子的争斗,他是逊了位的太上皇,不是皇帝,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种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制止,制止不了那就置身事外,永不参与,只有这样才能留得一个好名声,也免父子失和。
“我听说皇上身子不太好,……”贾元春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了。
冯紫英大吃一惊,“娘娘,你说什么?!”
既然话已经出口,贾元春也不再忌讳,反正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也早已经和冯紫英说过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我听闻皇上从去年十月间以来,身子骨就不太好,便是上朝都是强撑着,……”贾元春一字一句地道。
这一点冯紫英倒是知晓,从去年十月以来,皇上上朝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不过他和元熙帝上朝不勤的原因不一样,哪一位是嬉戏游乐,而永隆帝则的确是身体状况不太好。
摇了摇头,冯紫英稍微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道:“皇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便是有些疾病也很正常,只要注意休养,应该无大碍才对吧。”
贾元春见冯紫英不以为意,忍不住沉声道:“铿哥儿,据我所知恐怕不那么简单,皇上一直在修道服丹,但身子骨却越发不佳了,前几年尚好,这半年里就……”
冯紫英听得贾元春说的肯定,不由得怀疑起来。
名义上元春是贵妃,算是皇帝枕边人,但是据他所知,永隆帝基本上已经戒绝女色了,除了处理朝务外,其他心思都放在了修道炼丹上,她说的服用丹药这事儿也应该有,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风险。
只是永隆帝修道炼丹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起码也有五六年的历史了,而且据说服丹上还是很谨慎的,她怎么知道永隆帝身子骨就不行了?
见冯紫英狐疑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元春脸微微一红,下意识地摇头:“皇上没有来过我这边儿,但我得到确切消息,皇上这一年身体下滑得厉害,……”
元春用了一句“下滑得厉害”,冯紫英倒是有些相信,对方要说是危在旦夕的话,他就要怀疑元春的用意是不是在有意误导自己了,但现在看来还不是。
下滑得厉害,意味着身体底子正在被掏空,难道永隆帝真的是沉迷于女色?不像啊,年轻时候永隆帝就不太好女色,总不可能老了还突然好这一口了?
元春见冯紫英依然还有些怀疑,沉吟了一下才道:“是宫里边传来的消息,皇上这几月身体一直断断续续不适,曾经两度卧床不起,便是上朝也是强撑,……”
宫里边传来的消息?冯紫英有些醒悟过来。
这意味着太上皇和太妃在永隆帝那边依然有暗线,不过宫中内侍女官众多,永隆帝虽然登基八年了,核心内侍都肯定换了自己的人了,但是也不可能把所有内侍、女官全部清理换人,毕竟太上皇和太妃都还在,只能一步一步来,但这也给了太上皇和太妃那边可乘之机,刺探了解情况就不是难事。
若是贾元春所言是真,那这个问题就有些麻烦了,也难怪贾元春如此犹疑不决,别刚下车,这车就开始走上光明大道了,那才是真的欲哭无泪。
永隆帝身体若是真的欠佳,甚至恶化了,那这局面就截然不同了。
太上皇还在,义忠亲王虽然比永隆帝还大几岁,但是身子骨却是一直康健,活蹦乱跳的,而永隆帝几个子嗣虽然已经成年,但是无论是寿王、福王还是礼王,在冯紫英看来都还稚嫩得很,无论是在影响力、人脉还是号召力上都根本无法和义忠亲王相提并论。
一旦永隆帝突然病倒不起甚至龙御归天,那这场面就不好说了,就是重演前明“靖难之役”的可能性也会很大。
见冯紫英神色严肃起来,贾元春稍稍松了一口气,“当然,皇上龙体欠安,也不能说明什么,兴许今年又会好转,……”
冯紫英摆摆手,“大姑娘不必说了,我明白。那我们再来说说下一步贾家的打算吧。”
贾元春精神一振,都说冯紫英是天纵之才,在时政策务上更是有着超越常人的嗅觉和判断力,但对于这种决定一个家族前途的方向选择和策略运筹,贾元春也希望能一样优秀。
“贾家虽然在四王八公十二侯中的独占二公,但是由于无人在朝中占据高位,唯一一名读书科考为官的敬老爷却又修道去了,所以贾家其实在朝廷中的影响力已经很薄弱了,某种程度上更像是王家的附庸,……”
话很刻薄,但是却是现实。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悲哀,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其实也是一个免祸的机会。”冯紫英轻声道。
贾元春若有所悟,微微颔首。
“我的建议,赦世伯最好安分一些,据我所知,他一直和边地一些武将有往来,这种事情须得要彻底断绝,……,政世叔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离京,未来两三年京中应当是风云激荡,留在京中虽说政世叔的工部员外郎不算什么,但政世叔本人在这方面不太敏感,有些时候难免为人所利用,甚至一句话都有可能被解读,……”
贾元春连连点头,自己老爹的情形她太清楚,说好听的是方正清高,说不好听的就是迂腐死板,有些时候话出口得罪了人,甚至被人拿住把柄都还不知道。
“另外就是政世叔的这些个清客篾片,最好早些打发走,这成日里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而政世叔的官身却又不需要这等幕僚,容易授人以柄,……”
冯紫英说得有些含蓄,实际上他是担心贾政的这些清客幕僚的不可靠,对贾家原来的黑历史了解太多,万一被有心人利用,趁机一击,那才是大患,这几十年间贾府上下包括贾政在内都免不了有关说、贿赂和干预司法的勾当,像薛蟠在金陵的人命官司就是如此。
这等事情若是寻常时候倒也罢了,但是一旦被卷入风暴中,很容易就会被人拿住兴风作浪了。
贾元春似懂非懂,但是还是点头应道。
“至于其他,都还说,但王家那边,……”冯紫英顿了一顿,“就要看大姑娘你自己掂量了,我不好做评判。”
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很明白,其他措施都是治标,查缺补漏,把一些隐患弥补掉,但和王家的关系,尤其是和王子腾的关系却要好生斟酌,这才是本,是方向性的问题,得贾元春自己拿主意。
若是之前,冯紫英自然倾向于和王家划清界限,但是现在如果永隆帝身体不行了,就需要斟酌掂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