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没有理睬下边众人的躁动,目光只是一睖,整个厅堂内声音下意识的就小了下来,归于安静。
“本官讲的,大家可以听着,心里有疑问,一会儿可以提问,可以探讨磋商,否则本官召集诸位来这里作甚?”冯紫英轻哼了一声,“虾夷地和女真腹地乃是朝廷攻略大计,对朝廷军务不可或缺,所以这一点不须质疑,若是没有一点风险南渡,朝廷何须如此优遇?”
“另外,在本官的建议下,朝廷也初步同意,为鼓励我大周士民商贾开拓航路,促进贸易,除虾夷地和女真腹地外,包括大周士民但不局限于大周士民,只要能开拓探险发现现有大周朝廷商贾尚未掌握的通往周边新的地区、新航路,无论能带来实质性的收益,朝廷皆会给予重奖,而如果发现的新地区新航线能带来实质性的收益,比如该地区有大周需要的货物,比如金银铜矿,比如药材,比如作物,比如香料,诸如此类,朝廷在给予重奖同时,亦可授予其独家垦拓和贸易权,其亦可将垦拓和贸易权全部或者部分出售给朝廷和其他士绅商贾,……”
这几乎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周版的奖励拓殖条例了。
内个也好,中书科也好并无此意,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但是在冯紫英看来,这是大周要和荷兰、西班牙、英国等欧洲国家竞争必须要迈出的重要一步。
用句不客气的话来说,随着大周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迟早大周也需要更多的太阳下的土地。
这一条建议让闽地商人颇有意动。
他们和两广商人联系较多,知道除了已为人知的吕宋和满剌加等地外,在南洋尚有无数荒无人烟或者山民盘踞的岛屿陆地。
那些地方环境恶劣,但是气候条件却盛产名贵木材,也适合香料种植,甚至也有金银矿藏,若是能将这些岛屿陆地的航线开拓出来献与朝廷,没准儿这也是一条财路。
这沿海之地多的是那等喜好冒险却又没甚本钱作海贸的亡命徒,若是能资助一二让他们去从事这行,一方面能交好朝廷,一方面也能有所收益,尤其是前者对未来海贸想要做大,意义重大。
“本官不知道诸位对南洋地区有多少了解,红毛番和佛郎机人以及英吉利人都能不远数万里来南洋谋取利益,香料、金银被他们捞走不少,为何我们大周商贾就不敢去尝试一番呢?南洋陆地大岛何止千万,就等诸位去大胆开拓尝试了,本官很希望能按到诸位能从中赚得钵满盆肥,在这方面,朝廷也不吝重奖!”
从单纯的成熟地区海贸到向未发现地区进行垦殖再来进行海贸,这不仅仅是海贸方式的转变,而是一种全新理念的灌输。
要让这些商贾们明白,没有市场没有产出,那么就可以去发现去开拓去垦殖去培养,这样和大周本土形成贸易互动,这才是正确的海贸发展方式。
话题略微有些偏了,但是却需要先给他们灌输这样一个理念。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
这帮人在当地都是颇有影响力的角色,他们回去之后就可以将朝廷的这个意图传递给更多的人,让那些没有资格参与海贸的人可以通过培育新的贸易航线加入进来,而且朝廷还会给予鼓励。
“大人,……”实在是有人忍不住想要先问一句了,所有人目光都投射了过去。
“嗯,照理说,该在本官说完一切之后再来回答提问,但是本官知道刚才说的可能和我们本来要谈略有区别,怕你们一会儿记不清楚了,所以本官破例先回答关于新航路新地区探索的问题。”
冯紫英看了对方一眼,闽南章家,据说是前宋宰相章惇章家后裔,既是士绅望族,也是海商巨擘。
“你说。”
“草民想要问一句,按照朝廷的意思,只要能发现新的航线和地方,那么就可以自行垦拓,上边所获皆为发现者所有?”章荃起身先拱手行礼,然后才提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是大周子民,所获之地皆为周土。”冯紫英深看了对方一眼,“但本官要强调一点,这个土并非指田土田地,而是指国土,也就是说如果新拓之地肯定是朝廷之土,但是这份田土如果获得了官府认定,便可以从官府取得田契,……”
“那大人的意思可是和东番之地类似?”章荃立即紧跟着问道。
“不,不一样,东番从国土名义上来说并非新拓之地,从汉魏以来,历朝历代皆属中国,只是因为地理和人口原因,时兴时衰,所以现在朝廷准备大力开发。”冯紫英面色平和,态度越发温和,“本官所说的比如南洋之土,是指未曾属于大周之地,若是哪一位能新辟航线,新拓田土,那么报经本官,在中书科立档存据,朝廷确立管治,那么其所拓田土便可或朝廷官府颁发地契田契,朝廷亦会允许通过合法渠道,甚至鼓励迁民拓垦,……”
这个说法立即又在众人中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实际上闽浙两广的海商以及一部分亦商亦盗混迹于海上讨生活的人不少都在南洋有落足。
佛郎机人虽然占领了吕宋,但是仍然在和吕宋本地山林中的土著作战,并未取得压倒性胜利,而且吕宋之地也没有被佛郎机人全部控制,同样红毛番人虽然也开始涉足加里曼丹,但是却遭到了当地土著居民的反扑,至今并未取得多大进展。
可以说整个南洋地区除了在吕宋地区佛郎机人占据了上风,地位较为稳固外,其他都还是一片混乱。
包括当地土著建立的一些王朝小国都并未真正控制着整个区域,像后世被视为香料王国的马鲁古地区,苏门答腊的亚齐、占碑,加里曼丹的万丹,都还处于一种较为散乱的分治状态。
而从两广和闽地出洋的民众在南洋地区生活的亦是不少,只不过因为大周沿袭前明的政策,不允许民众离土出洋,否则便要治罪的政策,使得大家都不敢暴露这一情况。
而实际上官府也对着等情况心知肚明,只不过明面上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予承认或者装作不知道罢了,但今日,这一位修撰大人的言论无疑代表着朝廷政策的巨大转向。
如果要按照冯修撰的说法,那么在南洋不少地方实际上已经落足生根的土地,只要向朝廷投献,获得朝廷认可,成为大周之土,那么从迁民拓垦到田土地契的办理,到朝廷设立官员的管理,都可以顺理成章光明正大的进行了。
这种巨大的变化,让很多人都难以相信。
冯紫英这是在先斩后奏。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个承诺会带来什么。
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大周要想在对南洋的海贸和拓殖就很难与已经在吕宋站稳脚跟和在加里曼丹落足的红毛番对抗。
而英国人也已经在苏门答腊开始建立商站,并获得了英国国王的特许,攻势一样如火如荼。
可以说虽然大周对南洋的垦殖与这些欧洲人相比占有地理上的优势,但是自明以来的闭关锁国和海禁政策使得大周在海上开拓的精气神都明显落后了。
如果不给与民间足够的刺激,就很难在和欧洲人的竞争中夺回先机来。
而香料这一在大周需求极大的产品不但难以满足大周需要,更无法成为对西夷出口的重要产品,而这恰恰是冯紫英力图想要做到的,这也是他日后赖以打动和说服永隆帝和内阁的一个重要因素。
也许朝廷现在是在巨大的财政压力之下不得不推行开海之略,而冯紫英的目的却很简单,就是要让开海成为一支延续下去的国策。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让朝廷意识到开海和对外拓垦能够源源不断的带来收益,而且收益会越来越大。
要让这份收益成为朝廷或者皇帝乃至于朝廷诸公身后的利益阶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战略国策持久不衰。
为此,冯紫英愿意赌一把。
所有人都在细细咀嚼冯紫英这番话背后蕴藏的深意,自两宋以来两广闽地便有下南洋的历史,而自明以后,这种情况更为突出,像吕宋就是典型,在吕宋的华人不下数万,同样在加里曼丹、苏门答腊等地,华人数量都是以万计,这种情况下,当大周的水师舰队力量恢复到一定程度时,未尝不能启动这一战略。
当然在此之前,大周还需要养精蓄锐,尽量避免与佛郎机和红毛番这些欧洲人冲突,现在大周的主要敌人还不是他们。
解决了女真人和鞑靼人的威胁,才能将主要精力放在还上来,海上现在承担的主要任务还是要为朝廷财政缓解压力。
不过先期的思路却要先给他们灌输,避免和西夷人冲突,并不意味就无所作为,南洋如此之大,华人无处不在,岂有没有机会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