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次!”冯唐和冯紫英两父子相对而坐,冯唐很严肃地表明态度。
“之前之所以同意你去草原,还是太大意了,以为我能控制得住局面,但意外因素的确太多,但爹也是想到你迟早也要经历一两次军务,这一次还算是在爹掌控范围之内,爹知道你素有大志,担心日后你还要遇到这类情况还要去冒险,所以还不如你自己去体会一下,没想到你居然敢直赴甘州,冯佐也是不长心……”
“爹,这事儿不怪佐叔,实际上过草原,有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台吉护送,没什么危险,只是没想到甘肃镇的情形这么糟糕,马夏这厮居然逃跑了,才会遇上这种情形,也是迫不得已,……”
冯紫英赶紧解释,冯佐这一路算是鞍前马后救了自己好几次,如果还要因此受责罚,那他心里就太过意不去了。
“紫英,话不是那么说,我给冯佐交代的任务就是一个,保证你的安全,到甘州看到这种情形,就该果断丢弃甘州,你们几个人要逃得性命很容易,往北逃回草原就行了,也幸亏是刘白川无心反叛,否则如果他们攻下了甘州,你们怎么办?”
冯唐毫不留情。
“那实在不行当俘虏也可以接受,只要能逃得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我相信刘东旸不会那么不智,真要杀了我也毫无意义。”冯紫英很坦然地道。
“嗯,这话还算能入耳,一句话,只要能留得性命,都好说。”冯唐满意地点点头,他就怕自己儿子热血上头,真要去来一个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就真的麻烦了。
“那爹,现在打算怎么办?”冯紫英问道:“河南兵和四川兵都没有过来了,连尤世功他们都驻留在凉州和庄浪,柴大人他们是不打算打了么?”
冯唐鼻腔里冷哼了一声,“打?拿什么打?靠甘州这点儿粮食,能吃几天?现在城中就三万人,要打下肃州和高台,起码还要增兵三万人,尤世功部要拉过来,另外河南兵和四川兵起码还要来一两万才行,朝廷承受得起么?先前杨鹤还在和我争那点儿抚恤银子,几万两银子都在和我抠,还想打?不兑现这些兄弟们抚恤和奖赏,谁还会替朝廷卖命?”
“那爹的意思是柴大人他们不打算打了,就这样?”冯紫英不相信。
“那恐怕也不行,留着肃州不收回来,柴恪和杨鹤都别想好过,御史们的口水就能把他们俩给淹死。”冯唐无所谓地摊摊手:“那不是爹该操心的事情,我只管我的将士奖赏和抚恤一两银子都不能少,他们说要打也可以,该增兵增兵,该奖赏抚恤奖赏抚恤,只要银子发下去,就没有说打不下来的。”
冯紫英心中苦笑,这就是武将和文文臣间的心态差异,自己老爹根本就不管那些,只琢磨他的手下要把奖赏抚恤拿到手,否则他就坐不稳,但这也没错,他只是总兵官,不是总督,不是兵部侍郎,这些事儿轮不到他插话。
“爹,那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冯紫英定了定心,虽然他有一些想法,但是可行不可行,他还是要问一问自己老爹,毕竟对这一块,他没有经验。
“打就增兵花银子,不打,那就招抚呗。”冯唐见自己儿子如此感兴趣,摇了摇头:“但招抚也麻烦,招抚下来,这两万兵怎么处置?刘东旸、土文秀这些人怎么安排?继续留在甘肃还是回宁夏?他们的部下要打散重新整编么?都是问题,稍不注意又要弄成一场叛乱,不好办,而且刘东旸他们信得过朝廷的招抚么?没准儿他提一个保持半独立也就是现在这种状态的条件,替朝廷守西陲,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不可能答应,答应了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回去就得要下狱。”冯紫英很果断地摇摇头。
“嗯,铿哥儿你也明白这一点,柴恪和杨鹤岂能不明白?哪怕杨鹤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一样压服不了那帮科道言官,你老师也不行,没人敢答应这个条件,这和前唐藩镇没什么区别了,一样是失地。”冯唐撇了撇嘴。
“其实也还是有一条变通之道,……”冯紫英话音未落,就被自己老爹打断:“什么变通之道?不就是驱虎吞狼,两败俱伤之策么?让刘东旸西出哈密也罢,经营关西七卫也罢,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苦心构思的“妙策”居然被老爹一眼看穿,大为震惊。
“铿哥儿,老爹能想到的,柴恪和杨鹤也能想到,但是关西七卫地域辽阔,人口稀少,而且多是外族,便是前明立朝时也不过是勉强羁縻,后来很快就丢失了。现在你想让刘东旸这帮人去送死,他们怎么可能去?”冯唐连连摇头。
“爹,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也不完全对。”冯紫英冷静下来,“据我所知,前明关西七卫之所以放弃有多方面的原因,事实上如果不是当初我朝起兵,或许前明起码把哈密卫和沙州卫收复了,只可惜我朝立朝时也学着前明先定都金陵,所以无暇顾及西北,当时吐鲁番内乱,是大有机会收复哈密卫和沙州卫的,后来便无机会,……”
“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有机会了?”冯唐没想到自己儿子分明已经是走文臣之路了,怎么还对这边地军务如此感兴趣起来,居然对西北草原的情况如此了解。
这从冯紫英之前愿意出使草原他就觉察到了,这让冯唐很是费解。
“儿子得到的消息,目前控制吐鲁番的蒙兀儿人处于一种割据的内乱状态下,他们更多的精力是放在争夺吐鲁番的控制权,关西七卫其实都是有一些小部族把持控制,尤其是从哈密到沙洲这一线,盗匪横行,直接导致这条商道几乎断绝,如果刘东旸真的有这份胆魄,对他的那些个部下也有足够的控制力,那么未尝不能让他西出先占领沙州卫,我觉得这不难,但哈密卫那边恐怕就需要周密考虑了,……”
冯紫英的话没有能说服冯唐,冯唐摇摇头:“铿哥儿,先不说刘东旸部下愿不愿意跟随他西出嘉峪关,就算愿意,我问你这一万多士卒的粮草补给怎么解决?哈密卫加沙州卫估计所有人口加起来都不比刘东旸他们这帮叛军多多少,你想让他们去吃沙土不成?”
“爹,我知道粮草是最大的问题,但要西出肯定不可能要那么多兵士,一半兵马足以,二来,肃州和嘉峪关不也一样要靠内地粮草供应补给?”冯紫英并不气馁。
“朝廷支应甘肃镇的粮草已经被弄得精疲力竭,还要再去支应沙州卫和哈密卫?”冯唐反问:“你觉得朝廷会答应么?”
“可如果在别无选择的情形下呢?”冯紫英同样反问:“刘东旸部盘踞肃州和高台,如果要打,会花费消耗多少?不打而让他们西出占领沙州卫和哈密卫,起码名义上是为国拓土了,爹您觉得皇上和内阁会不会觉得这样一仗更能对朝野上下是一个交代呢?特别是皇上现在处于这种情形之下,你觉得他会拒绝么?”
冯紫英的话把冯唐给问住了。
尤其是儿子最后这一句问话,更是直入人心。
皇上会拒绝么?能拒绝么?对于现在的皇上来说,什么是他最急需的,最让他怦然心动的?
当然是声誉和威望的提升。
哪怕冯唐在榆林也一样清楚,太上皇的暧昧态度和义忠亲王各种不择手段的拉拢士人给了皇上以极大的压力。
而此次宁夏镇的叛乱又给了很多人以可乘之机,纷纷抨击朝廷未能安抚好三边四镇,导致兵变,这些过错都毫无疑问的成为了永隆帝的罪责,就差点儿要让他下罪己书了。
哪怕胜利平叛,也远不及收回前明失地所能获取的巨大名声和威望啊。
论边地军务的熟悉了解,冯紫英清楚自己自然无法和老爹相比,哪怕他从何治胜以及其他甘州这边的将士,还有陕西行都司的官员们那里获知了很多情报,但是军事实力和后勤补给的困难摆在那里,如果可以的话,朝廷肯定不会愿意再西出一步。
但论人心,尤其是对永隆帝心思的把握,对柴恪和杨鹤这两位文臣心思的把握,老爹就要逊色自己一筹了。
难道柴恪就想一直在这里呆着当这个三边总督?回去接任兵部左侍郎不香么?
难道杨鹤就想一直以右佥都御史的名义坐镇边陲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副帅?这陕西有浙江、南直隶或者山东这等富庶之地好么?
大仗已经打完了,如果再没有一点儿能让他们有所获的机会,没谁愿意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爹,好好想想吧,人望民心,嗯,恐怕对皇上来说,比其他都更重要吧。“冯紫英淡淡地道:“我相信柴杨二位大人也能体会皇上的难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