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齐永泰下首,冯紫英眼观鼻,鼻观心。
“你是怎么考虑的?”齐永泰捋须微笑,越看这小子越是满意。
锁院之后贡院里边的风波一旦撤棘之后便难以遮掩了,自然也就传到了他们这些大佬们耳朵中。
据说方从哲和顾秉谦发生冲突的那篇文章便是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的。
冯紫英的文章经义和遣词用字功底齐永泰当然是清楚的,说文白粗浅不为过,但能让顾秉谦这种人敢和方从哲叫板,若是这篇文章没有点儿底气,纵然顾秉谦背后可能有人挺他,他也是不敢这么做的。
齐永泰甚至可以肯定,顾秉谦此时肯定把这篇文章誊录之后送入宫中,让皇上御览了。
“齐师,您也知道,弟子这是考了三百七十九命,有些侥幸,差点儿就名落孙山了,嗯,殿试这一关,读卷官肯定会是叶阁老为首的吧?”冯紫英显得很平静,“一甲是皇上亲定,二三甲则是读卷官们来敲定,弟子觉得自己恐怕没太多机会啊。”
“这么没信心?你就满足于当个同进士?同进士起步正八品,进士起步正七品,这中间差距起码都是六年的时间,而且进士日后晋升基本无限制,而同进士三品基本上就是到底了,便是六部主官,同进士出身的基本没有,你明白么?”
齐永泰目光里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齐师,弟子当然知道,只是弟子的文辞本身就欠缺,这殿试争雄,一甲弟子是想都没想过的,二甲却又是读卷官推举,弟子何来机会?”
冯紫英也很无奈,他当然不愿意落到同进士位置上,但是自己实力有限,奈何?
“紫英,莫要妄自菲薄,另外读卷官虽然权力很大,但是为师和汝俊兄都是读卷官之一,虽说读卷以阁老为首,但是并非其他读卷官就成了摆设,一样有我们自己的职责,更重要的是皇上才是殿试的关键,他要阅卷看卷,没有谁可以阻挠,……”
冯紫英眼睛一亮,“那齐师您的意思是……?”
“好好准备,不必背太多包袱,就按照你正常水平发挥,殿试就是纯粹考时政策论,而且越贴合当下朝务越好,这恰恰是你最强的一面,难道就不敢大胆表现一下?”
齐永泰知道其实没自己说的那么轻松简单,但是他觉得冯紫英的心态不好,这种情形下就需要给他打气,让他再搏一回,纵然失败了,那也算是搏过一回了,不后悔。
再说了,有顾秉谦这个变数,他把文章带回给了皇上一阅,皇上在殿试时会有什么想法,那就不好判断了。
“弟子惭愧,齐师这么说,弟子自当遵命。”冯紫英打起精神。
“不过弟子还是觉得如果有机会的话,弟子还是更愿意到地方上去打磨一下自己,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弟子一直很赞同这句话,没有在州县干过,怕是很多下边的弊端都难以都难以知晓。”
“嗯,你的观点不无道理,但是紫英那是后边的事情,你首先要进入二甲以上,才能说得到其他,难道说你连庶吉士都不愿意去?”
齐永泰对自己这个弟子性格还是有些了解的,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不愿意为朝官,却愿意去地方上,齐永泰可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不,齐师,庶吉士弟子还是很有想法的。”冯紫英赶紧解释。
这庶吉士乃是日后进入大周朝廷内阁的根基,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以及崇正书院王永光都是庶吉士出身,都有资格进入内阁,但是像沈珫、周永春就未曾进入过庶吉士序列,基本上就是内阁无望,顶多干到六部尚书就是极限了。
虽然这并无定例规定,但是却已经成为本朝约定俗成的惯例。
“唔,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昏了头,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了。”齐永泰瞪了冯紫英一眼,庶吉士下到地方的几率很小,而且如果有这种情形的话,那基本上就是被贬官或者不得圣眷了,绝大部分庶吉士都是在朝官中一直干下去。
“不,齐师,弟子只是觉得如果能够一份在地方上历练和熟悉政务的经历,可能也能更有利于应对朝中朝务。”冯紫英还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向齐永泰说清楚,不能让这一位自己最大奥援误解自己的想法。
齐永泰沉吟了一下,“我明白你的心思,没有经历过地方政务,觉得自己心里没底,其实大可不必,嗯,本朝和前明略有不同,前明庶吉士后期便不观政,只在翰林院进学习书修书备问,但本朝从广德年间开始便一直坚持庶吉士既要进学修书,亦要观政,以进学修书为主,观政揣摩为辅,但实际上,很多时候观政揣摩朝务亦是一种最好的学习,……”
“……,观政便不能局限于只在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更应当到地方协助处理一些政务,我已经向皇上和内阁提出来,应当将观政学习朝务之责明确下来,不能一味只是进学修书,日后真要到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却是半点不懂,还要一年半载才能慢慢熟悉适应,这不利于朝务处置,……”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这位老师也看到了朝廷中对朝务生疏的这些弊病,尤其是一些官员未曾在地方上干过,很多时候难以了解下边的难处和弊病。
这个情况在书院时冯紫英就和齐永泰、官应震都谈起过,他们二位也都有同感,没想到齐永泰这一到朝中,便开始按照他自己的意图在推动一些细节问题上的改革了。
“弟子明白。”冯紫英恭敬地应道。
“为师还是希望你能进入庶吉士序列,这两三年时间里可以让你熟悉朝中政务,备顾问,赞机密,可不是说说而已,会让你受益匪浅,而且也能与内阁阁臣和皇上有较多的机会接触,……”
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齐永泰也少有的避讳什么,这在其它人身上上架后极为罕见的,或者说能让清正如齐永泰说这番话的,恐怕就是弟子中也屈指可数。
“谢齐师提点,弟子铭记在心。”冯紫英赶紧起身又是深躬一礼。
“坐下吧,不必如此多礼,为师还是更喜欢你洒脱大气的模样。”齐永泰捋须微笑,“待会儿你去汝俊那里,估计汝俊兄也会和你交代这些,嗯,他肯定也希望你入庶吉士,散馆后也要到翰林院中去谋个职,……”
想到乔应甲的功利心态,齐永泰也忍不住微笑,不过在冯紫英的前涂上,他们二人观点都是一致的,不管冯紫英殿试结果如何,他们两人都要想办法保冯紫英入庶吉士。
殿试他们可以不争,那是要看皇上心意和叶向高的权力,但是庶吉士的馆选则是东阁考试之后由内阁和六部都察院堂上官会选,那就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了,冯紫英进庶吉士应该就是他和乔应甲心照不宣的底线。
不出齐永泰所料,冯紫英到乔应甲府上拜会的时候,乔应甲的态度也是一样鲜明坚决,殿试无所谓,哪怕是最后一名也无关紧要,当然这也不可能,但是庶吉士必须要入。
“乘风肯定也和你说了,紫英,庶吉士身份非同小可,只有你自己在里边呆了之后你才明白这两三年的意义!”乔应甲就比齐永泰要直白干脆得多。
“三年时间,你可以和内阁阁臣、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的堂上官打无数次交道,可以和五军都督府各府和九边的武将们随意接触,了解边务情况,因为你们是备顾问,赞机密,那就是什么都可以接触了解,对你们没有机密可言,而最重要的是你们还可以在皇上和内阁面前发表你们自己的观点意见而无需担心来自都察院的弹劾,因为你们是在进学修书,还是一个学习阶段,……”
乔应甲背负双手,在厅堂里踱步一圈,“多少四五品官员经年难得在皇上和内阁阁臣那里留下一个印象,可是庶吉士却有三年时间来把握这个机会,就凭这一点,紫英,你就必须要进庶吉士!”
乔应甲的风格就和齐永泰不一样,但让冯紫英更觉得亲切,甚至触动更大。
虽然他也知道庶吉士很重要,如果殿试进不了三甲,要进翰林院,那就必须要是庶吉士,而大周又素来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惯例,所以自己未来要想进入大周权力中枢,那就必须要走庶吉士这条路。
但庶吉士的日常和好处他却知之不多,齐永泰也只是简单的说了进学修书习书,备顾问,赞机密,但是具体如何,却是乔应甲才毫不隐晦的说出来。
想想当初自己初见乔应甲时乔应甲的矜持冷淡,对自己的倨傲和拒人千里之外,现在对自己的关怀备至和亲善有加,这真的就是不一样了,感情私谊一旦建立起来了,那就是另外一个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