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龙游商人,还是徽商、江右商人和洞庭商人,他们都在京师城中有自己的会馆。
这种会馆一般都是公开设立在京师城中最繁华最当道的区域,招牌显赫,金碧辉煌,以显示会馆所代表商人们的实力。
像洞庭会馆就建在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交界的西长安街上,而江右会馆则设立在南熏坊玉河北桥边儿上的东长安街上,同样徽州会馆则设立在崇文门里街上,山陕会馆则坐落在皇墙西大街,这几条街都是京师城里最繁华最热闹也是最显眼的街道,而且紧邻的要么就是官署衙门所在,要么就是达官贵人们聚集居住的豪宅区域。
翁启阳从洞庭会馆出来的时候,便径直上了马车。
一直跟随着他的老仆也悄然上了车。
“翁福,情况怎么样?”翁启阳半闭着眼睛,仰靠在车厢板上,沉声问道。
“按照老爷的吩咐,这两日老奴和翁礼都四处走了走,看了看,也打探了一番,京师城里情况的确和上一次来的时候有很大变化,最明显的就是流民数量明显增加,街面上显得有些杂乱,……”
老仆恭声应道:“但街面上公人也不少,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人都能见到,所以虽然有些杂乱,但秩序也还过得去,……”
“过得去就算不错了,听说从山西、保定、真定那边来了十来万人进京,我当初都还有些担心上京会不会出事儿呢,现在看来好像情形没想象的那么糟糕呢。”翁启阳语气很飘忽,明灭不定,“还有呢?”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重要查探了一下市面情况,粟米和小麦价格比去年八月都涨了两倍以上,粳米涨得略少一些,但也差不多,比起金陵那边时价,也高出了接近六成,不过……”
老仆迟疑了一下,翁启阳却睁开眼,问道:“不过什么?”
“感觉价格似乎有点儿到顶的感觉,老奴了解了一下,粮价其实在一个半月前似乎就见了顶一般,十二月下旬的时候还有些下跌,但随即又涨上来,但随即又落下去,就这么起起伏伏,……”
“老奴打听过,京中也有一些粮商想把价格拉起来,但始终未能如愿,从永平府那边过来的粮食一直源源不断,每每价格要起来的时候,就会有几十车粮车进城,另外丁字沽那边听说也囤着不少粮,有人专门买通了丁字沽那边守粮的人进去查看过,全是满的,起码是二十万石,据说是等着买个好价钱,弄得京中粮商们心里七上八下,……”
老仆的话让翁启阳微微动容,二十万石粮食压在丁字沽,估摸着在榆关和岳婆港那边也是如此,再加上海运不断,朝廷虚虚实实,让京中粮商们摸不清楚底细,京师城中的粮价便涨不起来,只要人家不全数出手,就能把你压得没法拉起价格。
“流民的情况如何?”翁启阳又问道。
“乱七八糟,到处都有,但是好像被划分成了许多块,都有人盯着,不像是官府的,但说话很算话,这些流民都挺怕的,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就被官府放进城里了,而且似乎还发了不少铲、锹这一类的工具,……”老仆接上话:“老奴也没敢去深问。”
“这么看来,朝廷局面好像并没有我们原来担心的那么糟糕嘛,起码流民都被控制住了,翻不起风浪来。”
翁启阳很清楚要把十来万流民给控制住,很不容易,现在看来似乎朝廷没有亲自出手,而是用其他人就把这桩事儿给办下来了,这很不简单。
至于或发铲、锹这类工具,只怕还是走以工代赈这条路,话说回来,这么多流民,不用这个法子,又能有哪条路来解决?而这京师城里晴日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也实在该好好整修一番了。
“除了粮价这些外,其他物料可有上涨?”翁启阳闭着眼睛又沉默了一阵,才又问道。
“其他物事,若是和衣食相关的,皆有一定幅度上涨,比如油价也翻了一番,还有羊肉价格更是涨了三倍,猪肉倒是涨得少些,不过,像铁料涨势不太明显,大概比去年上涨了约莫三成,水泥价格涨了七成,……”
翁启阳默默盘算着,如果走海路,那么相比于漕运,成本会上涨,但不会超过四成,甚至如果用熟手,也就是三成左右,而且还会随着来往路线越发熟悉,港口码头设施越发完善,以及所用船只越大,持续下降。
如果按照当下南北物价对比,北方铁料、水泥这一类大宗物料南运,依然有相当可观的利润,而南方粮布北运,利益更是极为诱人。
马车一直沿着西长安街走,一直到石碑胡同处才拐弯向南,最后到了和松树胡同交汇处的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院。
进了大院,已经有好几辆马车停在了马厩边上,翁启阳知道应该是龙游商人、江右商人以及扬州盐商们的代表都到了。
冯紫英派人到江南江北发通知的情况并没有瞒这些人,虽然商帮之间竞争免不了,但是基本的规则大家都还是要遵守,而且和朝廷之间的合作和斗争从来就没有歇停过,所以相互通气,避免被朝廷所误,也是大家的底线。
这一轮来京师城里参加发卖,真正的主事人都不会参加,派出的人也都是基本上是从未在外边儿露过面的角色,从表面上是半点都看不出他们的来历,但是这并不代表江南商人们就不关心了。
相反,他们更为重视,因为他们需要从来这一趟的所见所闻点点滴滴,结合他们在朝中的代言人们给他们提供的情报信息来观察和分析当下朝廷的局面究竟如何。
说着关系到所有人身家性命未免有些夸大其词,毕竟他们在两边都下了注,但是如果押错了,那么错失一个巨大的机会,甚至可能要陷入黑暗中挣扎许久,那却是真切实在的。
中院里人影幢幢,不过都没有出来,翁启阳也没有理睬,径直而入内院。
不出所料,内院里已经有几个人在了。
龙游商帮的童海山、江右商帮的杜三保,还有徽商中盐商何氏的代表何廷发,山陕商人没有来,他们也没有邀请对方,人家是早早就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朝廷一边儿。
“翁公来了?”何廷发是個面容富态的白面胖子,温润如玉的肥手上一枚普普通通的银扳指都能透出几分贵气来,见翁启阳进来,笑着迎了上来。
他其实和翁启阳并不算太熟悉,洞庭商人和盐商交道不多,而且也不太看得起盐商,反倒是廖友发和杜三保他们与翁启阳很熟络。
“何公来得早啊。”翁启阳拱了拱手,“童兄、杜兄也早。”
“不早不行啊,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何廷发念叨了一句,摇了摇头,“我是五日前就到了,但还有比我还早的,苏老板比我还来得早,但今日却似乎迟到了。”
“正弦兄稍微有点儿事儿耽搁了,估计也该到了。”接话的是童海山。
他们口中的苏老板苏正弦是宁波商人中的翘楚代表,既是大船东商人,还是宁波最大船厂的老板,而且还在东番与安福商人合作,砍伐巨木,运到宁波用作船用。
正说间,门外脚步声便响起,进来一名黑瘦男子,一身青衫步履,步伐矫健,进来便是拱手:“小弟来迟了,翁公,童兄,杜兄,何公,……”
这人便是宁波巨贾苏正弦。
翁启阳微微颌首,其他几人也都是见礼。
仆从将茶端了进来之后,便消失再也不见踪影,花厅内只剩下几人。
这里是杜三保的一处别宅,十分隐秘,像会馆那等地方委实不适合作为商计之地。
“何公既然来了京师一段时间,想必也是有所获?”杜三保先问起这个话题。
何廷发面色柔和,白皙富态的面庞越发阳光,“唔,我是见到数万流民抵京,但朝廷似乎早有方略,在城外便分流,老弱妇孺留在城外,该赈济赈济,精壮便被分成几拨,陆续引入城中,听说是要大修京师城中街道沟渠,……”
“物价倒是上涨不少,但是却不乱,并没有涨到离谱的境地,……”
“据说今科秋闱大比依然要正常举行,这是小弟从礼部一位熟人那里得知,包括南直、江西、浙江、福建尽皆如往科,……”
“听说山西军已经过了宁晋泊,在新河、枣强一线了,蓟镇军也在河间府开始集结,……”
“两位监国听说和内阁有些龃龉,前日里禄王殿下据说还被齐阁老当面训斥,……”
“忠惠王欲调整京营人事,但听说阻力不小,……”
一干商人们开始交换自己所获知的消息。
对于商人们来说,评判形势的渠道有许多,物价、朝中局面、军队、治安这些都在他们观察考量治中,如果站在冯紫英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更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