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和尤世禄的对话没有持续太久。
一来尤世禄名义上是检查天津卫的防务,哪怕这只是一个过场,但起码他也得要去跑一趟。
二来北边军务紧急,他也不敢耽搁。
尤世功执掌蓟镇之后,由于资历和身份都受到来自麻家、李家等原来蓟辽这边老牌武勋将领们的潜在质疑,掌控力一直不够强,所以尤世功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来梳理和调整蓟镇防务,这也是他去年在蒙古入侵京畿表现不算太好的缘故。
命令下达之后,武将们不能令行禁止如臂使指,那这种仗打起来的接过肯定会大打折扣,这也是尤世功最急迫要解决的问题。
再加上现在他最有力的后盾冯唐出任三边总督之后,也让他感到了压力。
要加强掌控力度就需要调整人事,而许多人事上的调整都需要蓟辽总督府的支持,冯唐一走,这种支持就会削弱。
如辽东那边的曹文诏、贺人龙等本来就对他骤然出任蓟镇总兵有些嫉妒,而赵率教、杜松等人更是觉得他是把冯唐马屁拍得好才捡了一个落地桃子,更不会支持他,所以尤世功的身份一直有些尴尬。
好在去年战事结束,尤世功和永隆帝算是搭上了线,永隆帝和兵部都给了他有力支持,所以他也是一门心思要把蓟镇这边掌控好。
而尤世禄作为亲弟弟自然是他最重要的臂助,可以说须臾离不得,这等情况下,尤世功能把尤世禄派过来和冯紫英见面,已经算是给足了冯紫英面子了。
尤世禄临行前,冯紫英也和他提过不要小觑天津卫和梁城所这边的事务。
虽然比起当下察哈尔人的威胁,似乎天津卫和梁城所地处后方关系不大,但是冯紫英却知道这两地一旦因为南北交恶甚至对峙之后,作为补给咽喉之地,地位一下子就要凸显出来。
但这个话似乎有些言之过早,冯紫英和尤世禄说了,尤世禄也只能说有了一个印象,要让内心多么认同,还真说不上。
“大人,看您心情不太好?”汪文言、吴耀青催马赶上来,尤世禄一行人已经离开,他们观察着冯紫英神色,估计效果不太好。
“怎么可能好?”冯紫英介绍了尤世禄带来的坏消息之后才道:“你们说察哈尔人这个时候异动是不是太蹊跷?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不符合常理啊。”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满脸凝重,情况似乎正在向他们当初预测的最糟糕的方向发展,虽然蒙古诸部历来都不安分,但去年南侵,论理今年该消停一下,但不但有有异动,而且还在非常时候异动,不能不让人起疑。
“今年北地大旱,草原上情况也差不多,林丹巴图尔若是有远见,提前做一些准备也说得过去,只是如大人所说,乌珠穆沁部也就罢了,但奈曼部和敖汉部也都在集结,有点儿出乎寻常。”
汪文言分析道:“但如果说集结规模却又不大,更像是临时接到命令的一种应急式准备,这就更让人无法理解了,那只有一种可能,……”
吴耀青接上话道:“牵制!”
冯紫英点点头,“牵制蓟镇军,但瓦房沟那边怎么说?那是对着龙门所,属于宣府军,……”
吴耀青嗤笑,“大人,瓦房沟是对着龙门所,但你不也说了,如果牛继宗和林丹巴图尔有默契,大家心照不宣,装样子而已,而且从瓦房沟沿着边墙南下,庆阳口、周四沟堡、黑汉岭堡一过,就是石城匣、石塘岭了,那就是蓟镇的防御要冲了,察哈尔人如果要做戏做全套,完全可以沿着这一路袭扰,只不过被宣府军击退,然后在集中兵力猛攻石城匣,一旦真的攻陷,到时候还可以把黑锅扣在蓟镇军头上,……”
冯紫英悚然一惊,石城匣不就是左良玉在驻守么?
如果察哈尔人真的如此这般行事,那岂不是左良玉首当其冲?
一时间冯紫英觉得自己还真有点儿作茧自缚,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自己苦心孤诣才把他们给安插进蓟镇的,就是指望着日后他们驻守京畿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现在可倒是好,正好成了察哈尔人的突破点,那可就麻烦大了。
之前自己还琢磨着如果要命的时候能不能打一打左良玉部的心思,现在看来,左良玉恐怕都自身难保,何谈帮自己一把?
见冯紫英脸色阴晴不定,汪文言却知道左良玉、黄得功都是冯紫英有意安排之人,接上话道:“大人可是担心左大人安危?以属下之见,察哈尔人就算是要南下,那也是袭扰为主,不可能舍生忘死为谁拼命,左大人应该应付得过来。”
冯紫英缓缓摇头:“文言,或许这边的人都这么想,察哈尔人也许最开始也一这么想,可能就是应付一下,但是如果说当察哈尔人觉察到我们内部的虚弱,甚至内乱而有机可乘的时候呢,他们还会只是想要袭扰一下么?这些人的贪婪之心会不会趁机勃发出来?”
冯紫英的反问让汪文言和吴耀青都为之一震。
是啊,如果真的到那种情况下,察哈尔人会不会变袭扰为真打,要琢磨着如去年那样闯进来捞一把呢?
而如果大周真的内乱情况下,只怕这一场风暴就不会像去年那么简单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可是察哈尔人并没有做好大打或者说长期作战的准备,尤大人不也这么说的么?”吴耀青沉吟着道。
“的确如此,但是耀青你觉得一旦我们陷入内乱,是短时间内能消弭得了的么?是三五个月就能消停平息下来的么?”冯紫英再度反问,脸色越发严峻,“只怕到那时候,别说察哈尔人,只怕内外喀尔喀人,还有女真人都要生出趁火打劫的心思了,一两个月的准备紧急压缩一下,也许十天半个月就能完成,那时候我们怎么办?”
“关键还是看我们内部。”汪文言语气有些低沉,“如果我们内部,或者说内乱局面可控,蒙古人评估一下不划算,也许就是袭扰一下看看能不能得手也就罢了,但如果我们四处起火,捉襟见肘,顾此失彼,那这些蒙古人和女真人都会化身恶狼猛扑上来。”
三个人的心情都有些低落抑郁,现在的局面很不好,但关键在朝廷那边似乎完全没有重视这个情形,冯紫英估计永隆帝另有所图,但是他担心永隆帝小觑了敌情,甚至忽视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因素可能产生连锁反应带来的巨大影响。
“不行,我要马上回去,还要向齐师、乔师他们禀明当下的情形。”冯紫英打定主意,他不相信齐永泰和乔应甲就一点儿感受不到当下的诡异形势。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很赞同,毕竟冯紫英本职只是顺天府丞,牵扯到这些军政要务,不是单靠一些私人感情或者冯家的手段就能解决得了的,如尤世禄这边一样,无论你怎么舌绽莲花,人家内心不信,就会有各种方式来推诿拖延,而且你还说不出什么来。
但如果有朝廷令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朝廷还有御史可以随时督促检查你办理情况。
可以说这一趟冯紫英来大沽和天津卫一趟,前半截效果还算不错,沈有容那边比较支持配合,但是他原本最有把握的尤世功这一路却出了差池,当然并非尤家兄弟不可信了,而是察哈尔人的异动让情况更严峻,也让尤世功有点儿措手不及了。
一回到京中,冯紫英几乎没有歇息就直奔齐永泰府上。
他到齐永泰府上甚至不需要帖子,也不需要等待,只要齐永泰没有客人,他便是最优先的见面对象。
“紫英,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才从外边儿回来?”齐永泰看冯紫英有些憔悴的模样,忍不住皱眉:“你说顺天府丞,好歹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上行下效,吴道南成日沉迷于诗会文会,你再说公务繁忙,但打理一下自身模样还是做得到吧?你都有两房妻室,还有几个妾室,这点儿事情都做不好?”
“回齐师,弟子是才从天津卫那边回来,没来得及回家就到您府上来了。”冯紫英摸了摸下颌,好像的确有些胡子拉碴地,这一路奔行回来,也没顾得其他。
“哦,这么急?”齐永泰脸色一正,他知道冯紫英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来自己这里,如此急促,多半是有什么大事,“说吧,什么情况,你去天津卫做什么?”
“先去的大沽,见了登莱水师提督沈有容,然后去了天津卫见了蓟镇副将尤世禄。”
冯紫英话音未落,齐永泰已经震怒,猛地一拍案几:“大胆!紫英,你如何敢如此放肆?你是顺天府丞,为何去私下会见军中将领?沈有容什么时候得令来顺天?”
“齐师,沈有容名义上是北巡榆关南返,检查大沽武备,但实际上是弟子邀约他一见,尤世禄也是弟子请尤世功一见,尤世功有公务在身,所以才让尤世禄来见弟子。”冯紫英脸色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