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英,工部那边看样子山陕商人是去谈妥了?”张怀昌很随意地问道。
“估计应该差不多了,遵化铁厂问题更麻烦,亏空更大,工部早就在喊吃不消了,据说山陕商人出了四十万两银子拿下了六成股份,现在崔大人已经报到内阁去了,就等内阁批复了。”
冯紫英也没遮掩,遵化铁厂规模和投入要比军器局遵化工坊大得多,那不能比。
“熙寰,你觉得呢?”张怀昌目光投向徐大化,这位兵部左侍郎对军务并不擅长,所以反而是管武库司和车驾司。
“大人,遵化工坊的确亏空严重,但军器关系重大,这么轻易出售,是否合适?”徐大化还打算熬一熬。
冯紫英瞟了徐大化一眼,他知道这厮怕是想要些好处,但出于从节约时间和成本出发,让那帮山陕商人出些银子也没问题,但如果狮子大开口,那就有点儿过了,他得压一压对方的话头。
“徐大人,不是我吹嘘,永平府的火器工坊规模大概在遵化工坊的两倍作用,工艺水准更是远超遵化工坊,这还没说佛山庄记,那边的规模起码是军器局京中和遵化加起来的规模三倍以上,工艺更不用说,庄记那边直接是招募从南洋过来的西夷匠师,然后培养自己学徒,水准更高,他们已经能够大规模生产自生火铳了,仿制的红衣炮水平也赶上了西夷人的,您觉得军器局这点儿家当有必要敝帚自珍么?”
被冯紫英顶得有些难受,徐大化脸色阴下来,“紫英,那为何这些山陕商人还要对遵化工坊如此上心?他们不如自己再建工坊便是。”
“大人,这些山陕商人也是无利不起早的,遵化铁厂是现成的,遵化火器工坊也是现成的,有大批熟练匠师匠人,稍加改造就能立即上手,至于说佛山那边规模虽大,但是佛山铁料不足,须得要从外边运来,运费花费大,成本就摊高了,而且我们大周军器主要用于九边,都在北面,这运过来成本也要再加一成,哪里比得上就在京畿之地就地建造?”
冯紫英的态度也很随意,既不惯着对方,但是也没有太刻薄,而是很平和自然地和对方讲道理,“何况也说好了,军器工坊可以由朝廷派人来监督,若是有什么问题,也有一票否决权,这样一来,大家相安无事,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徐大化心态稍微平和了一些,他也知道自己挡不住这桩事儿,便是再设置一些阻碍,不过是招来山陕商人和朝中北地士人的不满,没太大意义,所以也就不再多说。
而张怀昌早就知道这徐大化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也不知道叶向高与永隆帝怎么就在这个人身上达成了妥协,让他来兵部了,也幸亏这家伙不懂军务,也还算知趣,不怎么过问,若是真的让他来插手军务,那才真的是要出大事。
谈完了遵化军器局工坊的事儿,徐大化倒也干脆,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只剩下张怀昌和冯紫英二人。
袁可立还在扬州没有回来,看样子淮扬镇的问题不少,要组建这样一个军镇,在总兵人选问题上就会是一个非常激烈的争执。
内阁、皇帝、兵部,以及南京六部和他们背后的江南士绅,只怕都有打算。
张怀昌是辽东人,对于组建淮扬镇没太大兴趣,但是这是内阁为了平息江南的民意而确定的,他作为兵部尚书也不会反对,相比之下荆襄镇更让他在意。
固原镇的糟糕表现让他这个兵部尚书倾向于裁撤固原镇,缩减宁夏和甘肃镇,当然作为交换,黄汝良也向张怀昌承诺,登莱水师和福建水师要进一步加强,荆襄镇也要确保,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山西、榆林六镇不得削减投入。
张怀昌是很欣赏冯紫英的,大概有爱屋及乌的缘故。
冯唐在辽东干得很符合张怀昌心意,虽然有抚顺之败,但那是李成梁遗留下来的祸端,不能算到冯唐头上。
冯唐采取的军事上防御为主,经济上渗透控制,对东蒙古草原上的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以及海西女真都采取笼络收买的方式来结成对建州女真的统一战线,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起码在现在建州女真不得不调转方向,一方面先行攻略野人女真,一方面拉拢察哈尔人,在辽东却没能取得多少进展。
“大人,西南局面恐怕需要慎重对待,我担心这不仅仅只是局限于西南,或许会牵连到其他啊。”这个话题冯紫英已经想了很久了,王子腾的诡异表现不能不让人担心,或许内阁已经觉察到了,但他觉得他们还是有些大意了。
“因为王子腾的登莱军?”张怀昌也不讳言,“担心他们和杨应龙有勾连,嗯,包括咱们朝中一些人?”
冯紫英笑了起来,“大人明鉴,淮扬镇让人心里不踏实啊。”
“紫英这么担心?九边精锐,你岂能不知道底细?”张怀昌傲然道:“只要朝廷掌握着九边精锐,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大人,九边精锐马上都要变成七边精锐了。”冯紫英苦笑着道:“固原镇在西南的表现您也知晓,这称得上精锐么?荆襄军花了偌大心血,但也表现平平,令人担心啊。”
“如果九边军都不行,那其他就更不用提了。”张怀昌叹息了一声,“裁撤固原,缩编甘宁,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淮扬镇的问题,朝廷内部已经吵了几个月了,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倭寇袭扰江南也是事实,朝廷京师都有赖于江南漕运,你也知道江南已经有民变风声,我们都知道是些什么人在推波助澜背后使坏,但需要顾全大局,先把眼前局面扛过去啊。”
“大人,自我入仕以来,就没有感觉到朝廷哪一年宽松过,每年不是这里出事儿,就是那里挺不过去,年年如此,您都说先把眼前难局熬过去,那明年如果更糟糕怎么办?”冯紫英也是面带沉重之色,“治标不治本,只求眼前安稳,迟早要出事儿啊。”
张怀昌何尝不知,但问题是现在朝廷的情形是只能先治标,把局势控制住,才能说其他。
“我知道紫英你在担心什么,皇上和内阁也应该有所考虑,但天家的事情,有时候外人不便置喙,内阁有时候也难。”张怀昌揉了揉太阳穴,“很多东西在没有真正暴露出来的时候,你只能静观其变,否则一旦提早介入了,也许就会被人视为是有意撩拨引导,这顶帽子你我都是扛不起的。”
离开兵部时,冯紫英心情很沉重,说来说去,朝廷诸公都还是不太愿意介入这天家之事,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对未来的局面有些看不清摸不准,所以大家都愿意坐等局面落定再来。
反正无论是谁坐上皇位,都不可能绕得过士林文臣们,所以他们是稳坐钓鱼台。
问题是这种拖延可能引发很多意想不到的风险,甚至可能为内外敌人所乘,这一点朝中诸公似乎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自己该做些什么来挽转局面呢?冯紫英苦思,自己在顺天府之后,具体事情权力更大了,但是对朝中诸公的影响力却小了,不想在翰林院的时候,主要心思就是了解情况,谋划策划,无论是六部尚书还是那个诸公,乃至皇帝,都可以侃侃而谈,无需顾忌其他。
但现在不一样,你稍稍超出范围,就会被其他官员视为你这是好高骛远或者杞人忧天,那些人的抵触情绪也很大,所以冯紫英还得要好好琢磨一番。
思前想后,冯紫英还是觉得要去齐永泰那里走一遭,不把自己心里的担心说透,他始终难以释怀。
“你担心义忠亲王会在江南起事,嗯,或者说扯起反叛的大旗?”齐永泰语气并没有像冯紫英想象的那样惊讶和紧张,而是似乎在评估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齐师,贾敬是义忠亲王以前的首席智囊,尤其是财政上的这一块,据说原来一直是贾敬在负责,现在他假死去了江南,与他一道去江南的还有汤宾尹和韩敬师徒,这是我能确定的,北静郡王肯定也在其中,王子腾在湖广心怀叵测,牛继宗在积蓄实力,看看他们的活跃情况,就能知晓义忠亲王绝对不会这么安于当个备受煎熬的亲王,我很担心今年下半年或者明年某个时候会不会因为某一件突发事件,而导致……”
冯紫英的话让齐永泰笑了起来,看着齐永泰笑得轻松,冯紫英也没来由的轻松了不少。
“紫英,你说的这些,你觉得我们觉察了么?”齐永泰反问。
“应该是有觉察吧?”冯紫英不确定他们究竟对这种威胁的判断,究竟有多大。
“嗯,肯定有觉察,但是你以为就目前局面来看,真要有人在江南竖起造反大旗,会有多大希望?”齐永泰再问。
冯紫英想了想,摇摇头:“几乎没有希望,没有大义名分,没有军队支持,单靠江南那点儿,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