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疾驰,泥土飞溅。
杜鹃与陆长仙各驾一骑,与几名兵将共行,前往四方药行。
也不知是那随行兵将太过心急,还是根本不通人情世故。
这一路上将兵们竟只管疾驰,连与杜鹃客套几句,都未曾有过。
杜鹃几次追上那将领,张口想要与之搭话几句,却都是每每还未及开口,就只见那将领仿若未觉般,一挥马鞭,又疾驰而去。
一直跟在杜鹃身边的陆寻义眼见这番情形,心头也是不禁暗自苦笑摇头。
这几日跟在杜鹃身边,对杜鹃想要结交军中的想法,多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只是方帅对明王府的态度很鲜明,这军中诸将又有谁敢犯忌讳,与她私交?
前方那左将军,此人乃是方帅麾下赫赫有名的七虎将之一,此人陆寻义虽没有深交,但也算熟悉。
他深知此人绝非不通人情世故之辈,此番作态分明就是刻意不愿与杜鹃接近,又不愿得罪的卷,方才故意一路疾驰,不给杜鹃开口答话的机会。
陆寻义看着杜鹃几次碰壁,心中轻叹一声,担心杜鹃年轻,面子上下不来,便打马上前,对杜鹃笑道:“杜先生,这左将军所部,正是此番守城主力,近日连番激战下,帐下伤者怕是多不胜数,此刻想必也是取药心急,定非有意怠慢先生。”
杜鹃闻言,终是放缓马速,转过头来,笑了笑道:“阁下说的在理,倒是杜某不晓事了,确实不该在此时上前叙话,耽误了行程不要紧,耽误军中儿郎性命,那就罪过大了。”
陆寻义闻言,仔细观她面色,发现其面色双明朗,目光清澈,丝毫不见怨意,心头顿时暗赞杜鹃气量,对她又高看了几分。
不得不说,之前陆寻义对她的态度,大抵还是敬而远之,倒不是对杜鹃有什么意见。
而是不管怎样,杜鹃到底是女儿身,而且还是道门后辈。
陆寻义多少还是有些忌讳,担心与她走的太近,会为人诟病,被污对一后辈女流阿谀奉承,不知廉耻。
但经过这几日相处,陆寻义已深知,这杜鹃确实巾帼不让须眉,其能被明王重用,绝非浪得虚名。
到得此时,陆寻义倒是真对她有了交好之意,眼中闪过思忖,陆寻义道:“陆某来军中有些时日了,与左将军虽未深交,却也还算面熟,杜先生若是有事要与左将军商量,不若等到了四方药行后,便由陆某先去与左将军打个招呼。”
杜鹃闻言,顿时面露讶异,却是当即便摇头,苦笑一声道:“阁下好意,杜某感激不尽,但此时还是罢了,杜某待不了几日便要走,阁下却还要在军中久待,切莫因杜某连累,让得军中排斥,那便得不偿失了。”
“先生多虑了,陆某开不开口,军中也知陆某本就是明王府的人。”陆寻义摆摆手道。
“还是不同的,凡事都有个度,你我虽然都是明王府的人。但方帅能容得下阁下,却容不下杜某。”杜鹃摇头道。
“哦?”陆寻义抬眸,似有不解。
杜鹃笑道:“一来军中确实用得上阁下,二来,阁下在先帝在时便已来了军中,先帝既能容下此事,新君当朝,也只能认了,至少表面上,没法以此为口实为难方帅。可如今杜某来此,乃是新君临朝,与先帝在时已是大不相同之景。”
“先帝与方帅有多年君臣情谊,与新君却没有这份情谊。新君临朝,对于臣子,尤其是乱世中的武将来说,君臣之间毫无情谊可言,反而尽是猜疑,一举一动稍有出格,都将引起莫大事端。如今新君与方帅因撤军与否,已是不合,方帅这时若接纳杜某,岂非就等于是将反意昭告天下?”
“如此犯忌讳的事,方帅自是不会去做的,所以杜某受到冷待,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至于阁下,只要如以往般在军中做事,那便无需担心什么。可若是帮着杜某去奔走,做说客,那恐怕就难免要让方帅和军中难做。”杜鹃笑了笑,轻声解释道。
陆寻义闻言沉默了,不得不说,杜鹃这番话对他震动很大。
说实话,他没听杜鹃这番话之前,他对局势,绝对没有如今这么明白。
之前,他没去帮杜鹃做说客,是杜鹃没主动开口求他,他也不想表现的太过奉承。
如今确实动了要结交的念头,他才主动开口说要帮忙,当然,这多少也有想在杜鹃面前表现能力的意思。
在军中这么长时间,他自认,虽然影响不了方帅,但对方帅手下的几名将领,他陆寻义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杜鹃想要结交军中,几次三番碰壁,若能因他出面,情况有所改善,不说多大功劳吧,至少杜鹃这里,总要记着他这份情吧……
然而,在此刻听了杜鹃的这番话,虽然杜鹃说的客气,可他哪里还能听不明白,自己这点颜面,在这件事上,怕是不但起不到半分作用,反而还会连自己都搭进去。
心中暗自羞愧难当的同时,也是顿时涌起滔天骇浪。
如此直观的对比,他不得不立刻发现,自己的格局眼界与杜鹃比起来,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两人站的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上,考虑问题的高度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难怪如此年纪一女流,就能为明王视为左右,交之予重任,而自己这班人是身为道门宗师,却只能在这沙场拼杀……”陆寻义望着杜鹃那年轻的面孔,他心中长叹。
将感慨收起,如今他是彻底服了,对着杜鹃一抱拳:“是陆某自大,让先生笑话了。”
杜鹃还礼,正色道:“阁下此番助我之心,杜鹃铭记!”
陆寻义闻言,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又抬眸将视线放在前方兵将身上,摇头道:“若照先生这么说,先生岂不早就知道此番……”
陆寻义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要稍微好一些。
“阁下无需替我长脸,确实,我这时候跑来,的确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当然,说我是在自取其辱也是可以的。”杜鹃笑了笑道。
“先生切莫误会,陆某绝无此意,先生如此,想必定有深意。”陆寻义怕杜鹃误会,忙解释道。
杜鹃笑着表示不介意,眼眸稍微闪动下,心底叹了一句“确实是无用功啊,可之前的情况,即便知道是在做无用功,也没办法,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当然,这话自然不会对陆寻义说,只道:“无碍的,杜某其实也没当真要做什么,表明一下心意,能让军中接受是最好,不能接受也没关系嘛。正所谓日久见人心嘛,军中迟早会明白我们的好意,也终将会做出明智选择的,杜某之前所为,就算是为今后做个铺垫吧。”
“日久见人心……”陆寻义见杜鹃丝毫不见气馁,不由苦笑:“如今新君已当朝,就怕时间不等人……”
“我们等得起!”杜鹃闻言,却似乎心情很好,一挥马鞭,笑容灿烂道。
陆寻义看她疾驰而去,不由眼神微顿,他也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杜鹃似乎当真并非强颜欢笑,而是真的不急了。
想起这几日杜鹃想方设法去接近军中诸将的画面,再看看她此时的豁达模样,陆寻义眉头微皱,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可转瞬间,他便挥去心头疑惑,此刻,他最少明白一点,有些事他的格局或许真的不够,既然如此,那就无需杞人忧天,上层的事,自有明王和杜鹃去考虑。
既然杜鹃说等得起,既然杜鹃不着急,那最好能说明,到目前为止,明王府还是稳若泰山的。
………………
……
杜鹃是真的不急了,之前倒是想要强行往方帅身上碰瓷。
可在听到华明辅那句“新帝改元,明王授官”之后,她就已经放弃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次新君登基,对明王府来说意味着什么。
说这是一场新君与明王的你死我活之战,绝不夸张。
让新君光明正大登基,几乎便等同于明王府要在新君的主场作战,还主动为新君送上一把杀人的刀。
这是一场豪赌,胜则海阔天空,败则家破人亡。
杜鹃不知道当时的战况如何,但只凭“明王授官”四个字,她就知道,明王府胜了,明王胜了,而且还是大获全胜。
因为登基一战,只要明王还活着,就是胜了。
新君与明王早已是不共戴天,但凡开战,就绝无妥协,只有你死我活。
若有妥协场面出现,那只能说明,新君败了,明王赢了。
杜鹃如今确实不在急着拉拢军中了,她拉拢军中的目的,也是为了给明王取胜,增加砝码。
既然已经赢了,那还急什么。
这一路上,之所以明知没什么效果,却还要做出去找那左将军搭讪的样子,只是不好突然就变了行为,让人生疑。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她四处找军中将领套近乎,如今献药,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她想干什么。
这么好的与将领搭讪机会,她若突然又不去套近乎了,岂不显得反常?
凡事小心点总是好的,这世上总是又聪明人的,如那华明辅。
她刚在华明辅那里知道京中明王无事的情况,突然就放弃找军中碰瓷,如果换做她杜鹃是华明辅,肯定要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由此,就很有可能去推测出,杜鹃在事前就知道明王在京中可能要出事,所以她才拼命在军中碰瓷,是想为明王拉援兵,如今获知明王无恙,所以便放弃了。
由此还可以再想深一些,杜鹃数日前便已来军中,一来军中就行拉拢之事。
这岂非说明,早在她离京之时,明王府就已料到登基典礼上,可能出事。
可那时瞿国昌都还未死,陛下也根本谈不上联合林氏借瞿国昌的死,来陷害明王府的情况。
又或者,陛下所言的明王早已控制禁军,软禁陛下……
为防止这些可能的推测,杜鹃必须善后,所以即便他不再急着拉拢方帅这边,今日他也还是当着诸兵将的面,一如初衷去找机会搭讪。
这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在收拾之前动作的首尾。
当然,药材还是要送的,并且还要安排的丝毫不出差错。
四方药行里,杜鹃没有再刻意去接近左将军,毕竟几番被冷落后,杜鹃也是要面子的人嘛!
不过却还是亲力亲为,盯着伙计们将药材一箱箱送到军方手里。
并当着左将军的面,让人打开每一箱药材,检查药材质量。
后又当着左将军的面,亲自向药行掌柜下令,让他立刻准备下一批药材的筹备。
正如杜鹃所言,日久见人心。
对于方帅这边,她是不急了,可并非就真的不想拉拢了。
之前没有办法,选择急于求成,乃是下策。
如今她不急了,她不再求人,而是要攻心。
左将军临走时,那看向她时,稍显犹疑的目光,证明杜鹃的动作,还是有作用的。
杜鹃目送他离去后,面色才缓缓变的凝重,第一时间回了住所。
“明王可有信到!”
“有,京中急件,请先生亲阅!”
“拿来!”
杜鹃来不及换衣净手,第一时间进入书房,需要马上知道京中具体情况。
明王胜了,虽是大喜。
可如何胜的也是关键。
是新君当真迫于明王之威,没敢搏命发难?
还是新君已然发难,已经过一番龙争虎斗,方才险胜?
如今新君如何,明王如何,朝中如何,天下又如何?
“守在门口,无我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接过信,随她指令落下,风声略向,几道身影落定在门前。
随她而来的陆寻义定睛瞧了门口的两人,陆寻义认识,乃是原黄庭府的宗师,其中一位须发皆白者,辈分还在他之上。
陆寻义在门口略定,与那两人对视,沉默片刻,又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房门。
最终,他缓步退出。
书房里,杜鹃打量信封上字迹。
只一眼,他就认出,是阿九的字。
深吸一口气,她打开信封,书房陷入了沉默。
于此同时,在城楼之上的洞阁里,也保持着同样的寂静。
楼洞里光线不好,有烛火摇曳。
隐约间可见,方有群那动容的神色,以及华明辅那仍自处于震惊中,难以自抑的模样。
在二人之间,一封拆开的信件,安静躺在桌子上。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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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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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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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他目光望去,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秃鹫,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
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半点风吹草动,它就会瞬间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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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机会到来,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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