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行动很快就传到了徐太妃耳朵里。
其时她正和颜素在水池边喂鱼解闷。
“我看姚潜这人不错,”徐九英一边随手扔着鱼食一边说,“三娘若觉得合适,我不介意成全。”
颜素笑着为她递上鱼食:“太妃这么说,莫不是嫌弃奴婢了?”
“我要是嫌弃你,才懒得替你打算呢,”徐九英道,“你又不是我们这些太妃太仪,再嫁没什么不可以。”
“若奴婢愿意跟随太妃呢?”
徐九英给她一个白眼:“那我得找个医人瞧瞧你是不是有毛病了。”她将手中剩余的鱼食随手丢进池中,拍着手坐到颜素对面:“跟着我你图什么?就算以后我出了头,能提拔你,顶多就是在宫里当个女官,那不还是得看上头人的脸色?你跟了姚潜,那是官家娘子,再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做人。而且他父母都不在了,你连翁姑都不用侍奉,不比在宫里强多了?怎么想不明白呢?还是说你嫌姚潜官位太低,所以不愿意?”
颜素微笑道:“姚司马年轻有为。多少人在他这年纪还在辛辛苦苦考科举呢,奴婢哪有资格嫌弃?”
“那是为什么?”徐九英愈发不解。
颜素想了想,慢慢道:“无论奴婢在本家还是夫家的时候,内宅女眷都不大知道男人们在外面干什么。可出了事,她们却要一道承担恶果。就如刘家,无论之前是什么样的富贵,一朝获罪,什么都烟消云散。一大家人,侥幸活下来的没有几个。试问奴婢这些姑嫂妯娌又何曾做恶?不过是生错了地方,嫁错了人。而这些甚至不是她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太妃明白奴婢的意思吗?”
徐九英眨了眨眼睛,有些困惑地回答:“老实说……不是很明白。”
颜素轻叹:“嫁了人,生死荣辱就要与夫家绑在一起。对女子来说,之后的命数如何全凭运气。富贵显达还是家破人亡都不是内宅妇人能够左右的事。奴婢受过刘氏之累,已知世道无常,不愿再寄托姻缘,依附他人。”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徐九英点头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什么可劝的。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将来要是后悔了,可不见得还有第二个姚潜等着。”
“奴婢想得很清楚,”颜素道,“比起姚司马,奴婢觉得跟随太妃更安全些。”
“那可不一定,”徐九英失笑,“我不见得能赢到最后。我要是失势,你以为你跑得掉?”
颜素笑道:“跟着太妃当然也会有风险,但这是奴婢能够自己把控的。就算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至少也是奴婢自己选择的路,没什么好抱怨的。何况太妃未必会输。”
徐九英听了,嘴角微微上翘:“你觉得我能赢?”
“奴婢从不怀疑这点。”颜素微笑回答。
徐九英挑了下眉毛,过了一会儿才又笑着说:“虽然知道你是奉承我,不过这话我还是很爱听的。”
颜素一笑,刚要答话,却瞧见陈守逸从回廊另一边向她们走来,便打住话头,向徐九英示意:“陈守逸来了,想必有新消息。”
片刻之间,陈守逸就已走到近前,笑着开口:“太妃和三娘在聊什么?”
“三娘正在表达她对我滔滔不绝的敬仰之情。”徐九英笑答。
陈守逸笑道:“那奴婢可来得不巧,打扰二位雅兴了。”
徐九英瞥他一眼,含笑道:“你知道就好。说吧,又得了什么消息?”
“姚潜调职西川一事已经定下来了。”陈守逸道。
这在徐九英意料之中。她和颜素对视一眼,都没作表示。
陈守逸又道:“太后还替换了两三个藩镇的监军,包括宣武。”
“大概是发现进奏官不太可靠,所以想用监军与藩镇联络?”徐九英问。
陈守逸点头:“奴婢也这么猜想。”停顿片刻,他又续道:“还有就是太后更换了军器使。”
这一条让徐九英有些疑惑:“军器使?”
“太后恐怕是对神策军有想法了。”颜素在旁解释。
“她脑子转得倒快。”徐九英撇嘴。
陈守逸道:“转得快的不止是太后。奴婢来见太妃前,还收到窦中尉一封信柬,说是得了几坛吴中糟蟹,想找机会送与太妃尝鲜。”
徐九英听得两眼放光,过了很久她才有余裕思考前因后果:“他这是……要巴结我么?”
“投石问路,”陈守逸笑道,“太妃可得稳住,别让人看出来几坛螃蟹就能把你收买了。”
徐九英瞪他一眼,一脸不服气的神色。
颜素怕他二人没完没了地斗嘴,及时插话:“这是好事。之前两位神策中尉一直不大愿意和太妃接触,如今总算是有些转机了。”
“想必是知道太后有心动神策军,开始急了,”陈守逸道,“太妃若能趁机把他争取过来,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颜素也道:“太妃可得好好想想怎么说服他。”
“这还不容易?”徐九英笑道。
“窦中尉能执掌神策军,必有些本事。太妃还是当心些。”陈守逸劝道。
徐九英笑而不语。她抓了一把鱼食,揉搓片刻后扔进水里。本已散去的鱼群重新聚集起来,抢食落入水中的饵料。
“你们看这些鱼,”她轻笑着看向陈守逸和颜素,“扔点吃的进去就会出来争抢。有本事怎么样?只要有利益,他和池子里的鱼就没什么两样。又有什么好怕的?”
***
数日以后,神策左中尉窦怀仙就坐到了徐太妃面前。
窦怀仙的经历和其他宦官居有些不同。他并非幼年进宫,而是成年后自愿入内侍奉。因为这个缘故,他的样貌比其他内官要显得魁梧。又因时常出入神策行营,他的皮肤也有些黝黑,乍一看倒颇有几分阳刚之气。或许是入宫时年纪太大,他从未认过养父,也一直游离于宦官们的派系之外,全凭先帝信用,才得以晋身高位。
这些事是在窦怀仙来见徐九英之前,陈守逸才一桩桩说给她听:“他和余中尉不一样。余氏一脉已在宫廷侍奉数代,根基深厚。就算这些年北司与南衙时有冲突,他们这一系也仍然和南衙关系密切。太后更换军器使,对余中尉的影响还算有限……”
“但是对窦怀仙这样没背景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徐九英接口,“神策军是他唯一的倚仗。所以太后一打主意,他就跳出来了。”
陈守逸笑着点头:“正是如此。此番他主动示好,就是有向太妃靠拢的意愿,但如何拢络他,却要看太妃的手段了。”
有陈守逸这番提点,徐九英是一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时便笑着开了口:“中尉上次命人送来的糟蟹味道很是不错,比进贡给宫里的那些都强呢。”
“这样的东西奴婢那儿多的是,”窦怀仙恭敬回答,“太妃喜欢,老奴让人多送些过来便是。”
徐九英正用银匙拨着莲子羹,听见这话对他抬了下眼皮,斟酌了一下才又笑道:“那岂不是又要让你破费?”
窦怀仙微微一笑:“太妃是陛下生母,奴婢孝敬也是应该的。”
“我就先谢谢中尉了。如今难得有人还记得我是皇帝生母呢。”徐九英道。
“太妃说哪里话,”窦怀仙含笑道,“太妃和陛下是母子,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不怕中尉笑话,”徐九英道,“我老早就觉得我和中尉有些像,今日一见,中尉果然是我知己呢。”
“哦?”窦怀仙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我和中尉在宫中都没什么背景,全是靠自己爬到现在的位置。”
窦怀仙恍然,摸着下巴笑道:“太妃这么一说,确实有些相似。”
“既然我和中尉如此相像,是不是应该互相帮帮忙呢?”徐九英笑问。
窦怀仙抚掌:“理应如此。”他稍作停顿,试探着问:“之前宫中传言,先帝给太妃留了一道密诏,不知……”
“我与中尉不是决定要互相帮助吗,有没有密诏又有什么关系?”听他提到密诏,徐九英的嘴角虽然还保持着上扬的姿态,眸中却已没有了笑意。
窦怀仙赔笑:“奴婢对太妃自然是忠心耿耿,但有与没有毕竟有所不同。还请太妃明示。”
徐九英将杯盏放下:“我明白中尉的顾虑。在我明示之前,有些话我想先和中尉说道说道。”
“奴婢洗耳恭听。”
徐九英慢悠悠道:“我知道,就算我再怎么和中尉拉关系,中尉都是瞧不上我的。”
窦怀仙忙道:“万万不敢。”
“没关系,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徐九英摆摆手,“我一个出身低微,连字都认不得几个的人,和你们比起来自然什么都不是。不过中尉若想大权独揽,却非和我这样的人配合不可。”
“这是为何?”窦怀仙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幽光。
“因为……”徐九英嫣然一笑,“只有我才会甘心当你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