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高悬,勉强照亮了这个偏僻破烂的巷道。
唯一通向外面的窄缝里,透进来几丝火把发出的摇曳微光。
而巷道外,那声粗鲁无礼的破口大骂,让泰尔斯猛地惊醒过来。
尽管在地下的穿行让他有些晕头转向,来到地面后按照指示经过的几个角落和小道也有些复杂,但泰尔斯很清楚:他已经离开了秘科的掩护,暴露在龙霄城看得见的视野里了。
他身处险境,此刻出城唯一的希望……是普提莱所说的那个接头人。
泰尔斯集中起注意力,狱河之罪适时地涌起,增强他的听力。
十几个不同的呼吸声,从两个方向出现在他的感官里:一方人多势众,一方孤身而来。
“你在龙霄城这么多年了,”这是之前的那个冷酷嗓音,他在人群中发话时,泰尔斯隐隐感觉到他的不耐:“应该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你也知道我们有多认真,这不是意气之争。”
那个粗鲁嗓门则报以不屑的嗤笑:“哼!”
泰尔斯微微蹙眉:他们是谁?我这是在哪儿?
该跟我碰面的那个人又在哪儿?
该死的普提莱,明明说他不想像秘科一样,但留给我的却依然只有一片谜团。
隔墙的对峙似乎仍在继续:粗鲁嗓门的反应显然让他的对手们觉得很不开心。
第三个嗓音再度响起,似乎仍在努力说服那个粗鲁汉子:“这是为了我们的生存――从封城到查抄再到现在的四处抓人,他们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干涉过帮派和地下生意……听着,英灵宫这次是玩儿真的,我看他们连玉石俱焚也毫不在意。”
泰尔斯内心一凛。
从中午开始,伦巴遇刺,他逃离英灵宫,直到此刻夜幕降临,几个小时过去了,王子大概可以想象到龙霄城现在的样子。
“不觉得,”那个粗鲁嗓门很随意地答道:“我就过得挺好。”
“砰!”
“嘿,”似乎是某个人愤恨地敲响了某块木板:“你这个老……”
但随着又一声闷响,就要发怒的他,像是被同伴硬生生拦住了。
泰尔斯把身体向着面前这堵粗糙破墙再次推近了一些,竖起双耳,努力抓取着一切有用的信息。
“是么?”
是那个小心谨慎的第三个人,比起他那个冷酷的同伴,似乎他更倾向于谈判解决问题:“从下午开始,剑区的集市,我们预定这个月销出去的货全被扣了;龙翼广场,康玛斯的老黑手被直接抄了家;哪怕矛区和斧区的贵族也成批成批地进监狱,连克尔凯廓尔这些实权封臣的手下都大受牵连;至于我们?只要是有前科的人,巡逻队抓回去,问也不问就直接送进水牢……”
“而你,你以为你很特别,以为凭着你跟‘撼地’的老人情,穷人们的盾区和锤区就能置身事外,巡逻队和大公亲卫就总是放你一马?”
他顿了一下。
冷酷的嗓音接过他的话头:“你错了。”
“而总有一天,你会为之付出代价的。”
泰尔斯心中一动,他听到了几个关键的词。
王子下意识地左右张望:这个偏僻的巷道似乎有些年头了,不规则的砖石墙壁破损严重,仿佛一碰就要倒,它所连通的左方房屋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人――这间只剩下半幢的房子比泰尔斯待过的废屋还要惨烈,就像被人拿着一把巨型的重锤,从屋顶开始,垂直向下硬生生砸掉了三分之一似的。
但泰尔斯随即意识到,他脚下的地面也满是碎石和腐朽的破木,甚至还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深坑。
就像……
就像一片狼藉的战场。
龙霄城里有这样的地方么?
想到这里,泰尔斯随即微微一颤!
在月光下,他难以置信地偏过头,通过巷道的窄缝和破墙上的几个空洞,看了看四周:破败的房梁,倒塌的砖墙,脏污的小路,鼻子里若有若无的腥臭味……
泰尔斯怔住了。
他认得这个地方。
他还记得脚下那种粗糙不平的土路质感,低矮杂落的旧屋,宛如迷宫般的错综巷道。
唯独少了熙熙攘攘的人声。
这里是……
泰尔斯摸着破墙,呆呆地看着那栋被砸掉屋顶的房子。
这是盾区。
是龙霄城的盾区。
是六年前,在两位魔能师毫无底线的疯狂鏖战下,毁于一旦的盾区。
是他带着小滑头疯狂逃命,是他流着眼泪跨越生死,是他跟随黑剑誓死反击的盾区。
是这里啊。
一股莫名的愁绪涌上泰尔斯的心头。
这么多年了。
他终究还是回到这个地方了。
可是,泰尔斯心里泛起疑惑:为什么普提莱要自己来这个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
粗鲁的嗓门突然放声大笑,把泰尔斯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你会付出代价’,哈哈哈哈……”
这道笑声很豪爽,很狂放,但泰尔斯听得出里头的不爽和愠怒。
在狱河之罪增强过的感官里,泰尔斯隐约感觉到,粗鲁嗓门的对面,那群人的呼吸越来越粗。
似乎场面也越来越难看。
笑声渐渐停了。
“你知道,”粗鲁的嗓音停了几秒,这才低低地开口,甚至比之前更加低沉:
“六年前,乌拉德在龙霄城混不下去了,所以他耍了耍手腕,把集市跟黑市都变成了一团烂摊子,再加上那个远东人的失踪,弓区的生意也一片空白,所以一时间,所有不自量力的渣滓都想来抢这几块骨头……”
这个粗鲁汉子微微一顿,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危险的信号:“而几年的斗争过去了,你们这些还留下来的,居然真以为自己就是个人物了,连说话都像一方大佬似的……”
乌拉德?
是六年前……伦巴手下,那个梳着八条辫子的人?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把自己完全隐藏在墙后的黑暗中。
“够了。”
那个冷酷的嗓音再次发话,似乎他就是这群人的首领。
“我们不清楚你和乌拉德过去的恩怨,瘸子,”他的话语依然没有丝毫暖意:“我们也不想掺和,但大家都在龙霄城里讨生活……”
“哈!”粗鲁的嗓门猛然拔高,打断了他。
“讨生活?”
这个家伙尽管只有孤身一人,但似乎特别有种,面对这么多人,他非但怡然不惧,语气甚至更加狂妄:
“好几年了,有乌拉德的例子在前,无论水路陆路黑路,越发严格的巡逻队足足抄了你们的货十几次,亏掉的钱都够买下一座龙霄城了,可你们还是锲而不舍,好像钱亏不完似的……喂,你们占着集市的地盘,就真的只是为了讨生活吗?”
面对粗鲁嗓门的质问,那群人没有说话,但泰尔斯能感觉到,他们的呼吸速率更加紧密频繁。
“哪怕这样,你们这些年也从没放弃过给内城的贵人们送礼让利,好像钱花不完似的……包括那个因为私通黑沙领而被吊死的接待官――我知道,他的好处都是你们经手送过去的。”
粗鲁的嗓门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口痰,继续不屑地道:“嘿,既不为名,也不为利,还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告诉我,哪一个这么做的帮派,仅仅只是为了‘讨生活’?”
与他对峙的那群人依旧沉默着,可泰尔斯已经听见某些人捏紧拳头的声音了。
“看,我可是很清楚你们的底细,”粗鲁的嗓音又哼笑了一声,却莫名地让人心生寒意:“我知道你们究竟是在帮谁做事,我知道究竟是为了自保,还是别有目的跟靠山……”
“嘿。”
“乌拉德走了,但他的臭味儿还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散去,”这个男人硬朗粗犷的嗓音让泰尔斯印象深刻,他越发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
“如果我向白刃卫队报告一下,你们猜猜看,后果如何?”
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长久的沉默,萦绕在两方之间。
白刃卫队。
真糟糕。
夹在这场对峙中的泰尔斯只觉得气氛越发不妙――他不无焦急地观望着四周,却失望地发现,离开这个巷道的方法只有两条:要么大大咧咧地从窄缝里钻出去,来到两方人马面前,要么,从另一侧踩着一地的碎石破木,惊天动地地高调翻墙跑路。
哪一条都不是好办法。
过了许久,另一方人群中,那个冷酷的嗓音缓缓地叹息出声。
“早就没有什么白刃卫队了,格里沃,”他的话语很轻,却不怀好意:“从灾祸降临,巨龙重现的那一天起……”
“先王已殁,时代已变,无论埃克斯特还是龙霄城,都不同往日了。”
在黑夜中响起的这句话,让泰尔斯微微一怔。
他大概摸清楚双方的身份了。
他们的地位大概不会很高,但是在龙霄城里应该不容忽视,影响许多人的生活,与巡逻队这样的官方中层联系紧密,息息相关。
对这种人,泰尔斯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果然,下一秒,那个被称作格里沃的粗鲁男人冷冷开口:
“所以你们就找了个新主子?”
他呸了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怎么,查曼・伦巴的下面那话儿就那么好吃,你们就连拉屎路过的时候,都要赶着排队去吸溜一口?”
“妈的……”其中一个人似乎忍不住脾气,向前踏了一步,但他马上被拦了回去。
“安静!”这次是第三个嗓音,他似乎是除了冷酷嗓音之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他的话显然谨慎多了,只听他一副商量的口吻:“我知道,格里沃老大,我们平时互不干涉,彼此默契,但是这一次……”
可格里沃似乎根本不买账,他粗犷的声音打断了对方:
“那就滚蛋。”
格里沃的粗鲁嗓门既难听又刺耳:“我不在乎那个王子有多重要,我不在乎那个弑亲者被谁刺杀了,我不在乎英灵宫又在玩儿什么狗屁倒灶,我不在乎你们这群黑皮狗又在舔谁的蛋蛋,我不在乎你们收了谁的骨头才要掺和进来,更不在乎你们是要扯旗造反还是想加官进爵,我在乎的有且只有一点:你们这群狗娘养的――”
泰尔斯咬紧下唇:果然,他的失踪带动了龙霄城内一系列的混乱,甚至影响到这些……
只听格里沃猛地捶响拳头,低吼道:
“――离-我-的-地-盘-远-点!”
这句话顿时让对面的人群炸锅了。
“这个老残废……”一声刀刃扎进木头的声音。
“我们该给他点颜色看看……”几道不怀好意的冷笑。
“要我说――”一个人不爽地开口。
但这些人的话全部戛然而止。
似乎是被他的首领给制止住了。
就在泰尔斯缓了一口气,以为一场冲突就此结束的时候……
“格里沃,格里沃,格里沃啊,大名鼎鼎的格里沃。”
是那个首领,那个冷酷的嗓音。
“传闻中能跟‘五战将’一较高下的格里沃啊,”火光照耀的巷道外,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六年前的灾难里,你失去了一双腿。”
“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
六年前,失去了一双腿?
六年前。
泰尔斯抓住了这个字眼。
格里沃沉默了几秒钟。
“哈,你说我的腿啊,几十年前就瘸了,”这个语气粗鲁的男人毫不示弱,笑声依然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六年前,我嫌它们碍眼,于是就顺手给锯了。”
“你有意见?”
微风吹拂过巷道的窄缝,刮出一道低沉的啸声。
只听那个冷酷的人继续道:“不仅如此,你还失去了一只眼睛。”
“失去了一半的视力。”
“眼睛?”格里沃的声音陡然提高:
“嘿,我觉得它顶在眼眶里,太撑脑袋了,干脆一把摘了。”
几声闷响传来,似乎是他弹了弹额头。
冷酷的嗓音笑出了声。
“还有,你的左手只剩下三根手指了。”
“无论是捏起拳头还是秉持武器,你都无能为力。”
格里沃毫不在意地还口道:“喂,你们都没挖过鼻孔?不觉得这样更方便么?”
听见这些话,泰尔斯深深地皱起眉头。
在墙外的那个孤独身影……
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呢?
冷酷的人没有理会格里沃,而是兀自继续道:“不止这些,在那场灾难里,你的人伤亡惨重――数一数,六年前,你在盾区亲手埋葬了多少兄弟?”
这一次,格里沃沉默了很久。
很久。
仿佛就此沉寂下去。
又一阵风刮过,巷道外的火光微微颤抖。
名为格里沃的男人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我手下的兄弟们都是铁打的。”空中传来他略显低沉,却依旧不肯示弱的话语。
格里沃的声音有些略微的颤抖:“切,真要打起来,以一敌十,家常便饭罢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在脑海里勾画出这个男人的形象:他失去了双腿,失去了一目,左手残废。
粗鲁,毫无礼貌和教养,匪气十足。
但是,他同时也豪爽,顽固而嘴硬。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冷酷的嗓音开始吃吃地发笑:“哼哼哼哼……”
“别逗我笑了,格里沃,看看你现在这副残废样――别说手持戮魂枪了,你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走路还要靠轮椅……”
作为回应,格里沃不屑地呸了一口。
“再看看周围,看看这个被灾祸和巨兽犁过一遍的地方:贫穷、破落、衰败、可怜、可鄙、你赖以为生还引以为豪的盾区。”
冷酷的男人啧声道:“看看这副惨状,你的盾区不但从未恢复过来,还每况愈下――我听说你们连给流莺妓院看场的人手都不够了?别说你还要照顾那些兄弟的遗孤家人,也许你们该把老婆女儿都喊上去帮忙,你知道,看场的时候还能赚点‘外快’?”
人群里传来阵阵嘲笑声。
这一次,泰尔斯没有听见格里沃的反驳。
“好好想清楚。”
“现在早就不是你的时代了,老瘸子,”冷酷的男人话语里隐含威胁:
“强撑着拒绝看清现实,硬混下去,只能是自取灭亡,还连累身周。”
脚步声响起,似乎是那个冷酷的男人在慢慢地往前踱步。
泰尔斯听见,格里沃的呼吸声越来越粗。
“我们没跟你开战,可不是因为我们怕了你――可你似乎很看不起我们?怎么,以为自己还是威名赫赫的极境重剑步兵,以为自己还是德高望重的格里沃老大,还是在龙霄城内外一呼百应的平民之光,还是那个持着戮魂枪守护龙霄城的英雄?”
“可实际上……”
男人的声音很平缓,似乎根本没有情绪起伏,却令人格外寒心:“从六年前开始,你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在你那副不完整的躯壳底下喘气的,不过一个在轮椅上等死的残废罢了。”
这一次,格里沃的喘气声越来越粗,他甚至发出了低低的沉哼。
但他那粗鲁的声音没有再传来。
仿佛格里沃已经放弃了反击。
冷酷的嗓音抓到了对方的痛点,他缓缓笑了起来:“比如现在,如果我们隔着十几步远,拿着弓弩来射杀站不起来的你……你又能怎么办呢?”
“如果我们真的动真格,如果我们真想对你,对盾区,对锤区,对你那群穷得叮当响的手下兄弟们,对他们的妻子儿女,雇主生计们动手,让他们过得比现在还惨上一百倍……”
对方的话越来越慢,也让人越来越心寒。
“你觉得,你一个连路都走不动,刀都拿不稳,路都看不清,下半辈子只能活在轮椅上的残废,又能做什么呢?”
格里沃依然一语不发。
似乎真真切切地沉默了下去。
“看清局势,明智选择吧,”男人冷笑着停下了脚步:“你既然很清楚我们的背后之人,那就该知晓:我们能量很强,我们能做到,而残废如你却无法阻止,无力阻止,无能阻止。”
“所以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格里沃,重新考虑你的回答……”
然而,男人的话尚未说完,泰尔斯却突兀地感到一阵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