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套地区有很多荒漠戈壁,比较出名的就有库布齐沙漠、毛乌素沙地等,过了黄河后,军中缺水的情况就一直没有断过,士兵们到了有水的地方只能尽量多携带一些,但因为夏天天气燥热难耐,再加上东套周边干旱少雨,以至于沈溪麾下将士一路上只能尽量少饮水,以供应马匹所需,但不吃饭或许能忍受,长期不喝水对于士兵来说那就是惨痛的折磨。
“……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当晚大军在一个破旧的驿站附近驻扎,荆越、胡嵩跃带着马昂等人过来找沈溪诉苦,“咱们找了个没水的地方驻扎,就算派人去周围探查,还是没找到水源,连口水井都没有……这鬼天连点雨滴都没有,怕是明日官兵中就会有人被渴死!”
沈溪自己嘴唇也干裂,行军到东套地区后,跟他预想中的情况有一些差异,以至于行军中频频遇到问题。
沈溪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些,道:“今年夏天,雨水的确是少了一些,或许是老天不可怜我们吧……不过有线报传来,说是折道往南走个三十里左右就有条河,到时候军中饮用水应该能得到补充。”
胡嵩跃睁大眼道:“大人,你不会是使出望梅止渴之计吧?”
荆越骂道:“老胡,你居然质疑大人?大人,既然再走三十里就有河流,咱们不必继续留在这儿吧?赶紧走,将士们也可以早点解渴。”
沈溪面色多少有些担忧,对于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的情况,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忐忑,当即道:“让士兵们把剩下的水喝了,好好休息一下……我这边还要等后续情报传来才能下达拔营的命令……”
得到前方有水的消息,荆越等人兴高采烈地离开去做准备,沈溪则埋首打量面前摊开的军事地图。
唐寅一直站在旁边,沈溪接见武将时没跟他搭话,他也不好意思出来说什么,等胡嵩跃等人离开,唐寅才凑上前:“沈尚书预料中,鞑靼人跟永谢布部的人应该打上一场,所以会留一段时间让我们南下,却不知永谢布部的人躲得很快,过了黄河便没影,到现在我们却被鞑靼人步步紧逼……”
沈溪望着唐寅:“唐兄似乎对什么都很清楚?”
唐寅摇头轻叹:“也是这几天无所事事,只能多思虑一些军旅之事,以在下估量,永谢布部的人根本就没过黄河,而是从黄河北边直接往西逃走了,他们的目的是避开跟达延部交战,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沈溪淡淡一笑,问道:“那你如何看待鞑靼人的追兵只是缀在后面,而没有选择与我们开战?”
一时间唐寅瞠目结舌,无法回答。
沈溪再道:“跟当时达延部二王子领兵来挟制我们的情况相同,如今鞑靼人马围追堵截,却不选择与我们开战,还不断地制造麻烦,分明鞑靼主力不在我们身后……由此可见,达延部似乎是要先灭掉永谢布部,再来跟我们决战,如此免除后顾之忧。”
唐寅突然显得很振奋:“那意思是,蒙古人这会儿正在内斗,那沈大人为何不加紧时间行军,早些赶回大明境内?”
面对唐寅的诘问,沈溪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好像在思索什么问题。
唐寅突然一慌,矢口道:“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沈大人你出塞的目的是跟鞑靼人决战,所以哪怕现在有机会从容返回关内,你也不会走……我没说错吧?”
沈溪微微摇头:“想回中原哪里有那么容易?此前鞑靼人一直有一支两万人左右的骑队,斜插到我们的左前方,只要我们调头往南,必定会跟他们遭遇,开战的话很可能会陷入三面被困的境地,唯独只有往西走才可安然无事……现在不是我不想调兵往南,而是怕鞑靼人提前跟我们遭遇进而爆发战争。”
“不可能!”
唐寅断然否决,“鞑靼人已在内讧,达延部跟永谢布部的交锋必然会牵制他们极大的精力,以你沈尚书的能力,在没有遇到鞑靼主力的情况下,还不能领兵突围而出?你……你这是在找理由搪塞……让这么多人陪你送死,好狠的心哪!”
沈溪看着唐寅,目光复杂,最后却无奈摇头,叹息道:“或许真不该把唐兄带在军中,没想到这一路,两个监军温驯如羔羊,反倒是你提出的意见最多,让人头疼啊……”
唐寅瞪着沈溪,好似在说,你不否认吗?
沈溪再道:“你能看清楚局势,这很好,你说的对,如果现在我要铁了心南下突围,自然有极大的机会杀回去,就算有部分人马可能死在塞外,但此前我向陛下进献的作战计划,我这边是完成了的,我率领的军队在既定时间抵达预定地点,只是大明各军镇人马没有往延绥集结,最终导致合围破产,事情怪不到我身上……我完全可以抽身事外,但大明却在这一战中无功而返……”
“这样不是很好吗?”唐寅道。
沈溪厉声道:“那唐兄你可知策划今日战事,我用了多长时间?你又可知道,这次若无功而返,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要等多少年?或者干脆在我有生之年,草原不得安宁,我大明未来几十年仍旧要每年调拨数以百万石粮食,还有上百万公帑来应付北关战事!那到底是现在付出一些牺牲换得大明长治久安重要,还是做缩头乌龟继续耗费国力,让更多百姓因为食不果腹饿死来得划算?你唐兄是否有思虑过这些?”
唐寅眉头深深皱起。
沈溪道:“唐兄若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从开始就不该跟我进入草原,既然你选择随军,便应把自己当做军中一员。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身利益……罢了,我想不需要对你过多解释,你愿意听便罢,你若不想听,你可以选择离开军中,自带干粮往南走,目标小的话有很大的几率能平安返回大明境内。”
唐寅脸上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沈尚书的意思是已经放弃在下,任由在下自生自灭?”
沈溪摇了摇头,道:“选择权在你手上,我不会强迫留你在军中,因为军队本来就不是你唐大才子应该留的地方,军人有自身的使命,而你唐寅没有!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但你有!”
唐寅来回踱步,好像在思考沈溪给他的两种选择,沈溪在旁看着唐寅,等待对方作最后的决定。
“唉!上贼船容易,下贼船可就难了,你让在下走,那就是让在下当一个懦夫,以后有你沈尚书在的地方,那我唐某人就要避开,一辈子当个碌碌无为的庸人?”唐寅说话时的语气,并非之前利益当先的市井俗人,更像是有雄心壮志的俊杰。
唐寅再道:“现在本人已经没有选择的资格,你沈尚书好似通情达理,但若是从开始便对军中上下,甚至是在下说明你要做的事,相信没人会愿意跟你上贼船。这就是贼船,你沈尚书无须否认,因为这条船上的人,可说是九死一生,即便你沈尚书再神勇,也无法以你一人之力来对抗全体鞑靼人,最终你还是需要这些人来为你效命,实现你的宏愿!”
沈溪摇头道:“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他们不需要思考未来会遇到什么,这是主帅需要考虑的事情。”
“但你也不能以这种欺瞒的方式把人拉到你军中!”
唐寅生气地说道,“你沈尚书觉得自己很伟大,是吗?唉!事已至此,跟你再探讨这些问题也无济于事,那便安心等待结果吧,希望这场战事不会太过惨烈……有那可能吗?”
沈溪眼中的唐寅,已经变成一个多愁善感怨天尤人的闺中妇人。
连沈溪都觉得唐寅很可怜。
沈溪道:“唐兄还是回去看看,军中防务是否做好,有些事我不能亲自去,便劳烦唐兄代劳,到半夜后兵马会继续起行,一直到有水的地方才会停下来。唐兄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力上路吧!”
……
……
六月十八,凌晨,沈溪所部行进三十里后,终于来到了一条河流边,暂时解决了饮水短缺的问题。
不过新的问题随之而来,那就是三个方向的鞑靼兵马有合围的迹象。面前这条只有一百多米宽的河流是屈野川支流,深不过膝,过河很容易,但再往前便是鄂尔多斯地区有名的屈野川,河面辽阔,贸然过河会陷入进退失据的情况,一旦遭遇突袭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沈溪只能下令全军再次驻扎。
张永、马永成和众多将领聚集在中军大帐中,愈发紧迫的战争形势,让整个会议氛围显得十分凝重。
“……沈大人,咱还是加快步伐往南走为好,过了前面几里地的大河,就快到大明地界了吧?咱已经在草原上转悠了太多时候……”张永上来便打退堂鼓,他从开始就不支持沈溪在草原上跟鞑靼人开战。
马永成也在旁帮腔:“现在驻扎,等于说在坐以待毙,与其等死,不如直接突围过河,不是说南边也就万八千的鞑子?”
“对,大人,咱们急行军到前面的大河,然后快速抢渡,突围回关内吧!”
这次不但是张永和马永成在说,连荆越、刘序等沈溪的嫡系将领也这么提议,显然他们对于未卜的前途充满迷茫,在求生欲支配下所有人都想尽早回到大明境内。
面对一双双迫切的眼睛,沈溪显得镇定自若:“难道你们确定鞑靼人不会在屈野川下游渡河,在我们南下路上设伏?”
没人吱声。
沈溪继续道:“那你们又能确定,我们以现在的兵马数量,可以突围成功?”
马永成道:“那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沈溪点头道:“马公公说的有几分道理,本官能理解你们现在归心似箭的心情,但你们要知道,现在我们周边有多少鞑靼人马……诚然,前面只有数千不到一万的兵马,但在我们后方两个方向,可是有鞑靼兵马近四万,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出手,是因为他们在等待机会,一旦我们贸然过河,定会遭来鞑靼人迅猛的攻击,如此开战会让我们处于首尾不能相连、腹背受敌的悲惨境地!”
为今之计,沈溪只能尽量跟军中将领分析战局,让他们接受现在务必稳中求归的计划。
尽管沈溪在军中威望很高,但这次他的话没有得到所有人认同,在场人各有心思,尤其是那些本身没有跟沈溪立过太多军功的人。
张永问道:“那沈大人,咱现在当如何?就在这里驻扎,驻步不前?不及时转向岂非是坐以待毙?”
“对啊,大人,您要及早做出定夺。”胡嵩跃也跟着发表看法。
沈溪环顾在场所有人,最后肯定地说道:“南下是必然的事情,不过要等待时机,本官要刺探鞑靼军中的情况,下一步可能是分批次过河……总归过了屈野川后,前方就只剩下榆溪河这条拦路的屏障,不过到那时,应该会有大批朝廷兵马驰援,量鞑靼人也不敢在榆溪河与我军一战。”
众将听到过了屈野川后前面归途只剩下榆溪河,立即放下心来。
沈溪道:“尔等各自回去歇息,行军半宿,将士们都累了,再者一定要做好防备工作,营地周边不得有任何懈怠,防止鞑靼人突然来袭!”
……
……
军事会议结束,沈溪总算松口气。
他也只是暂时松口气。
军中上下给他的压力,让他意识到再难把南下的事情拖延下去,但现在鞑靼主力还没跟上来,这多少让沈溪有些失望。
扎营后,士兵们大多蒙头大睡,连日赶路让人疲累不堪,只有轮值的士兵在巡防,不过精神头也明显不如以往,沈溪巡查完营地,再次回到中军帐门前,自己也是疲累异常。
“大人。”
云柳和熙儿出现在沈溪面前。
沈溪一抬手,示意二女不需对他行礼,问道:“达延部和永谢布部的战事结果如何?”
云柳忧心忡忡地说道:“因为主战场在黄河以北,斥候探查不到那么远的地方,暂时没有消息,不过以这两天鞑靼兵马南下的数量猜测,达延部很可能已经在这次战事中获胜。”
沈溪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目光深邃,怔神半晌后才道:“既然战事已经结束了,那达延部主力为何没有即刻南下?我们脚下的土地,已经是当年那场败局的起点……”
云柳知道沈溪所说的“败局”,是指当初刘大夏领兵八万出征草原,结果也是在东套地区遭到鞑靼人合围,结果大败,酿成之后的京师保卫战。
沈溪道:“鞑靼人对我们脚下的土地,甚至比我们大明自身还要熟悉,他们有理由畏战吗?或者鞑靼人不敢跟我一战,要一路护送我们南下,返回大明境内?”
“大人……”
云柳提醒了一下,觉得沈溪似乎想得太多了。
沈溪摆了摆手,道:“唉,不去想了,该如何便如何吧。鞑靼三路人马都过了黄河,又没有永谢布部的人在旁给我们拉仇恨,也没人为我们提供架设浮桥的物资,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
“请大人吩咐。”
云柳感到沈溪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主动请命。
沈溪道:“云柳,下一步,可能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不是去刺探情报,也不是去前面架桥铺路,而是要你提前回一趟延绥镇,把这边的情况告知谢阁老和王总督,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云柳惊讶地问道:“大人是让卑职去请求援兵?”
沈溪满面深沉之色,点了点头:“算是吧,以我们现在的兵马数量,要彻底将鞑靼人击败不是什么容易事,所以我更需要来自延绥的援兵,三边总制王德华跟我算是旧交,首辅谢于乔也在城内,他们大概会给我面子,派出兵马与我军协同,跟鞑靼人会战。”
云柳面色非常为难:“大人,之前不是已经查到,三边调兵数万往宣府去,怕是……延绥周边无兵可调。”
沈溪苦笑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呢?若他们真想牺牲我来维持边境安稳,那也由着他们,不过他们迟早会后悔,所以你去了之后,直接见谢阁老便可,你也不是第一次去见他,当初诛杀刘瑾时,多亏有谢阁老里应外合,这次希望他能跟诛杀刘瑾时那般态度坚决!”
……
……
沈溪先一步派出云柳带领人马回延绥。
从屈野川一路沿着旧官道南下便可以抵达延绥镇驻地榆林卫城,按照沈溪的要求,云柳轻骑简从,把沈溪这一路的颠簸辗转告知谢迁和王琼,同时请调人马出击,完成跟鞑靼人的决定性一战。
即便沈溪不太看好延绥会派兵驰援,不过他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派出云柳,以沈溪看来,谢迁怎么都要顾念一下旧情,即便在施政理念上二人有极大的不合,但在沈溪看来谢迁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
就在沈溪派出云柳回延绥求援的同时,达延汗巴图蒙克的主力人马已经过五花所,距离沈溪所部距离不过一百多里。
“……大汗,沈溪的人马暂时尚未过屈野川,只要咱们星夜兼程,一天一夜便可以追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巴图蒙克面前,众多达延部贵族都是义愤填膺。
他们刚借住哀兵的态势跟永谢布部大战一场,在九原城故地附近击败亦不剌部主力,亦不剌最终只能带不到二百骑往西逃窜进大漠,不知所踪。
达延部没有追赶,在简单整理战利品后,马上折道南下,于大树湾渡口过了黄河,往另外一个跟巴图蒙克结下“杀子之仇”的沈溪所部方向追赶而来。
“大汗,咱们即刻出兵吧,不灭明军,我们便不休息!”
“对,对!”
汗部王帐内,所有人都是慷慨激昂。
巴图蒙克二儿子乌鲁斯博罗特的死,让达延部上下出奇地团结一心,也让巴图蒙克原本并未完全坚定下来跟明军开战的心也逐渐明确了方向。
“不能让二王子的血白流,不但要杀了沈溪,还要杀进明朝境内,让他们的士兵和百姓血债血偿!”
“乌啦啦!”
众多人都在热血沸腾发表看法的时候,巴图蒙克的目光仍旧显得异常深邃,他没有马上发话,把事情最终确定下来,跟他一样缄默不语的只有他的长子图鲁博罗特。
等营帐里吵闹声稍微小了点,巴图蒙克看着在场之人,大声道:“明人非常狡猾,他们本希望通过派出一路人马到草原上,吸引我们兵马追击,再设伏跟我们决战,但显然他们打错了算盘,明朝皇帝刚愎自用,并没有派出兵马前来驰援,到现在明朝皇帝还调集人马往宣府赶去,简直是背道而驰……如今那边只有国师、巴尔斯和一些附属部族的兵马,总共不过两万多人罢了!”
“还是大汗神机妙算,明人没有预料到我们的行军动向。”有人出言恭维。
巴图蒙克一抬手,打断那人的阿谀之言,道:“不管如何,现在各路兵马牵制明朝援兵的任务已圆满结束,必须趁着沈溪这路兵马没有返回关塞前,跟上去,然后将其一举歼灭!以我们十万雄兵,要灭掉这部分明军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已经找到了对付火炮和火枪的方法。”
“大汗英明!”一群人显得无比振奋。
巴图蒙克看着旁边的大儿子说道:“图鲁,你是我达延部雄鹰,更是未来的天可汗,就由你带兵为前阵,从侧翼绕过屈野川,彻底阻断沈溪所部兵马回归榆林卫城的道路。”
图鲁博罗特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不太理解为何突然派他去担当先锋,这跟之前巴图蒙克跟他说的话大相径庭。
不过他还是恭敬领命:“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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