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
张太后已等候谢迁多时,跟平时一样,暖阁软榻旁边设了屏风,白天能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人端坐,这次谢迁的心态比以前好了许多,开始留意很多事情,意识到可能是皇后夏氏坐在里面。
“……老臣参见太后娘娘。”
谢迁没有下跪,只是拱手行礼……他神情悲怆,声音有气无力,这一切都源自于内心的疲倦和颓丧。
张太后一摆手:“谢阁老客气了,来人,赐座。”
张太后对谢迁礼遇有加,无论任何时候,她都把谢迁当作可以托付重任之人,在跟儿子关系不融洽的时候,本来还指望谢迁能从中调和,但结果却是她和谢迁都被朱厚照厌弃。
好在就算朱厚照再怎么烦张太后这个母亲,也保持了基本的礼重,无他,孝道使然。
至于朱厚照对大臣的态度,就没那么宽容了,很多时候朱厚照都会显得很强硬,因为臣子在朱厚照看来也只是家奴。
谢迁坐下,距离张太后很远,低着头,甚至不想主动说话。
张太后叹息道:“谢阁老在奉天殿遭遇到的情况,高卿家已经跟哀家说了,无论陛下对谢阁老的态度如何,哀家都相信谢阁老并非出自私心,一切都是为了大明安定繁荣。”
谢迁苦笑,儿子在他面前唱黑脸,现在张太后唱起了红脸,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吃,让谢迁觉得荒唐可笑。
不过无论如何,谢迁都要来见张太后一面,因为能为大明保留元气之人,并非是朱厚照,或者原先是,但现在谢迁已经把这种希望寄托到了张太后身上。
谢迁站起来,微微拱手,什么话都没说,似乎是认错,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言的抗争。
张太后道:“谢阁老坐下来聊吧……高公公,这里有软垫,给谢阁老送过去。”
此时张太后,温婉体贴,不但为谢迁赐座,别的事情也考虑周到,甚至为谢迁准备好了坐垫。
高凤赶紧把坐垫拿过去铺到椅子上,然后扶着谢迁坐下,但其实高凤年岁要比谢迁大,连谢迁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从来都自认年轻力壮,只有自谦或者是面对老臣撂摊子时才会说自己同样年老体迈,现在却让更为年老的高凤搀扶,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
等谢迁坐下后,张太后道:“出兵之事既已定下,谢阁老不必勉强。皇儿让先皇和哀家宠坏了,做事喜欢走极端,哀家一直想说他,但……唉!不过还好,哀家找来司礼监几位公公问过,他们都说这次出兵有很大希望获胜,毕竟有沈卿家在,他的本事哀家还是放心的。”
以前但凡旁人当面说沈溪的好,谢迁都不屑一顾,甚至出言反驳。
但这次张太后在他跟前夸赞沈溪,谢迁却不知为何默默接受了,或许他心中也在安慰自己,沈溪这孩子不错,至少以前立下战功无数,由他去打这场仗,应该不会让大明出现什么变故。
沈溪最大的优点便是知道进退,不会蛮干,以前都是以少胜多,鞑靼人见到他气势先弱三分……
张太后见谢迁一直沉默不语,反而有些着急了,道:“谢阁老有何想法,直说吧,此番你主动前来请见,应该是安排战时一些举措吧?”
张太后再愚钝,也必须要考虑如果儿子在前线出了变故如何善后。
当娘的考虑后果时,比臣子更周全,张太后自然也怕失去儿子,因为她就这么个宝贝疙瘩,不是说随便能找个人替代这份感情的。
谢迁终于开口:“陛下执意出兵,老臣再如何劝解,都无济于事,如今只能祈求陛下旗开得胜……但有些事情,必须得提前做好防备,无论是提防朝中有人伺机作乱,或是外夷趁乱入侵,都要有预案……君王出狩,乃国之大事,不可不慎。”
张太后点头,“谢阁老乃朝廷定海神针,你说的这些哀家虽然不懂,但想来考虑肯定比哀家更为周详,有何安排,或者需要哀家做什么,谢阁老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君臣之别,就算说的不中听,哀家也绝不会怪责。”
谢迁脸色很难看,迟疑半天,最后终于一咬牙道:“如今大明……并无储君……”
就算张太后说了言者无罪,但谢迁还是战战兢兢,唯恐触怒对方。
张太后突然沉默了,二人都不说话,永寿宫内一片宁静。
许久后,张太后才幽幽说道:“这件事,怕是要跟陛下去说……就怕他听不进去。”
谢迁道:“京师总归要有人留守,若出了大事,该当如何?”
张太后想了下,点头道:“不行的话,找人跟陛下上疏,让陛下差皇室旁支子弟到京师,以防不测?”
这话没有说得那么肯定,因为张太后不知道朱厚照的态度,非常清楚擅议储君乃是犯禁之举,就算是太后,也没资格跟皇帝讨论这个问题。但既然朱厚照执意要御驾亲征,若是京城连个皇亲贵胄都没有,出了事,大明就要亡了。
张太后显得很无奈,没敢决定什么。
谢迁能得到张太后如此妥协,已经觉得来之不易,站起来对张太后恭敬地行了一礼,脸上满是感激之色。
张太后叹道:“谢阁老,坐下来好好说话吧,就当是陪哀家闲话家常……哀家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外面的人,想知道市井坊间的情形,皇上登基后,这天下可还太平?”
谢迁明显感觉到,张太后不愿跟他再商议皇储的问题,事关犯禁,张太后有所避忌。
谢迁微微一叹:“如今天下……承蒙先皇治理,尚还太平,不过经历刘瑾擅权胡作非为后,国力衰退不少,百废待兴……”
“谁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张太后语速缓慢,沉痛地说道,“哀家从未想过,先皇居然会那么早离我们母子而去,哀家每日都沉浸在无尽的哀思中,皇儿对哀家可能也有嫌隙,哀家就算想有作为,也管不到这个儿子……”
事关皇家隐情,谢迁没法接茬。
张太后继续道:“谢阁老有苦衷,但哀家何尝没有?哀家也希望能与皇儿和和睦睦相处,让皇后跟皇儿琴瑟和鸣,早些为皇家诞下后嗣,但现在……唉!谢阁老经历过的事情,恰恰是哀家正在经历的事情啊。”
谢迁更不知该说什么。
张太后语气落寞,“哀家这两年,试图用一些方式让皇儿改变,但收效甚微,皇上到底只是个懵懂少年,他经历的事情太少,见识哪里能跟谢阁老这样历经几朝的老臣相比?哀家一直希望谢阁老能引导他走向正途,可惜现在看来,满朝上下,一个能约束他性子的人都没有。”
谢迁突然想到什么,准确地说是想起一个人,便是沈溪,本来准备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显然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提起沈溪的名字。
张太后道:“哀家跟皇上已形同陌路,不能说皇上没孝心,他每年都会给哀家奉养,哀家在宫内除了见不到他人外,其余都不受影响,谢阁老不必因此怪责他,到底他还没长大成人呢。”
谢迁摇头苦笑,可不认为朱厚照的“胡作非为”可以用“他还是个孩子”这样的理由来搪塞。
张太后热切地道:“谢阁老就算受了委屈,也请看在哀家跟皇儿寡母孤儿的份上,一定要留下,就当是哀家对谢阁老的哀求……”
跟以前张太后对谢迁的态度一样,张太后已不是拿身份地位去压迫,反而求着对方坚守内阁首辅的位置。
或许在张太后看来,只有谢迁这样的老臣才能匡扶儿子,就算沈溪再有本事,也太过年轻,老喜欢跟他儿子做一些不着调的事情。
这算是一种盲目的信任。
谢迁回礼:“太后言重了,老夫只能说尽力而为,不过之前陛下在朝会时直言老臣昏聩老迈,尸位素餐,老臣已递交乞骸骨的奏疏,或许过不了几天就会离朝,老臣能力有限,望太后娘娘见谅。”
说完,谢迁恭恭敬敬跪下来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没有跟张太后告辞,便就这么出了永寿宫暖阁。
……
……
谢迁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张太后仍旧站在那儿,目光中满是哀伤,一种复杂难明的情感充斥其中,最后她微微闭上眼,眼角泪水划过。
“太后娘娘,谢阁老他……”
高凤本想说什么,可当他看到张太后似乎黯然流泪时,赶紧把目光避开,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张太后语气凝重:“让谢阁老回去吧,他能做的已经做了,朝堂上有谁跟他一样不顾一切去劝谏皇上呢?在朝这么多年,一心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他累了,就算刘瑾当道时那么艰难,他也撑过去了,可如今的情况,分明比以前更为严重,谁能挽狂澜于既倒啊?”
永寿宫内安静异常,没人敢跟张太后说什么。
“噔噔噔――”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夏皇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目光中带着迷茫,乃是真真切切的不知所措,因为以她的智慧和阅历,根本理解不了为何自己的婆婆会哭。
张太后看着儿媳,摇头轻叹:“皇后,哀家跟谢阁老见面的场景,你看到了,我们说的话你可有听到?”
“嗯。”
夏皇后微微颔首,目光中仍旧满是疑惑,不明白为何张太后要跟她说这些。
张太后道:“你虽然是六宫之主,但也是这个身份害了你,让你在宫闱内没有得到真正妻子应该享受的一切,但你的痛苦绝对不是你一个人经历的,谢阁老,哀家,还有朝中许多人,都在经历同样的痛苦……哀家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夏皇后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婆婆,神色坚定:“孩儿没什么,不觉得痛苦。”
张太后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跟夏皇后相处的两年时间里,她当然能够察觉儿媳不是骗她,因为这个蠢萌的儿媳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眼里的世界异常单纯,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计较,每天只要有吃有喝,有人陪着玩,就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不再有非分之想。
不过宽慰之余,张太后又感到惭愧,对夏皇后的负罪之心更加浓厚。
张太后道:“皇上终究会回宫,他在外面总有一天会玩腻,每一个胡闹的孩子,都要找到属于他的归宿……难道一个人会这么无限期地胡闹下去,永远都不停歇么?绝对不会!皇上有福,有你这样的皇后坐镇内宫,就算将来哀家百年归老,你也一定能为他看好这个家。”
夏皇后眨眨眼,眼睛里透出一抹纯真,脑海中所想的事情,跟张太后说的完全不搭调。
小皇后走神了。
张太后对高凤道:“高公公,你有时间去一趟豹房,把哀家的懿旨带过去,让皇上知道现在朝中上下的担忧……至于是否要找宗室子弟到京师,决定权交给他,哀家只能如此建议,不会强行命令他,这天下是他的,哀家没有资格帮他打理。”
“太后娘娘……”
高凤感情上来了,一时间泪流满面。
张太后笑着摆摆手:“没什么好难过的,这天没塌下来,皇上安好,一切都安好!”
……
……
当征调兵马回京的命令传到沈溪手里时,已是三月初五。
此时沈溪正领军在北直隶河间府拉练,练兵进展在沈溪看来非常顺利。
中午安营扎寨时,京师的消息传到沈溪耳中。
中军大帐里全都是沈溪带来的干将,基本都曾追随他南征北战,这不过是其中一部分,毕竟更多人在京师或边疆。
王陵之、马九、胡嵩跃、荆越、马昂等人,对沈溪的行事风格都非常了解,最重要的是,他们对沈溪唯命是从,因为现在所有成就都是跟随沈溪取得,没有人怀疑沈溪做出的任何决定。
至于胡琏统率的另一部人马,距离沈溪的主营有十里远,战时可以互相呼应。
当着一干手下的面,沈溪把征调兵马回京的皇命传达,告知朝廷大军会在三月二十开拔前往西北的消息。
王陵之和马九没什么反应,因为经历过几年前的土木堡之战,他们对接下来的战事没有多少期待,但对于其余将领来说,这消息让他们群情振奋。
荆越笑着说道:“终于可以跟大人干一票大的,到时候咱们深入大漠,把那些鞑子全都杀光……这段时间光对付那些山匪,没什么意思,寻常匪寇实在不堪一击。”
因为北直隶的叛乱并未彻底平息,沈溪借拉练之机拿叛军开刀,在北直隶中部的保定府和河间府间行动,这里地势平坦,无论是行军,还是新兵器操练,又或者一些简单的攻防演练,都能顺利展开。
沈溪道:“出了边塞,条件非常艰苦,现在官兵训练已有些疲乏,这两天把河间府的贼寇铲除,就可以一边练兵一边北上……三月十五前后,你们就得统率部分兵马往紫荆关而去,本官得回一趟京城。”
马昂问道:“我等不用跟随大人一起……回京?”
对于马昂这样投靠沈溪不久的新人,更愿意回京,因为那是结识达官显贵的好机会。
沈溪看了眼在场武将,道:“到时候我会安排妥当,在这之前先剪除五宫淀的贼人,今明两天必须达成目的。”
荆越道:“就算没有大人指挥,那几百贼兵也不是咱们的对手,现在京畿周边贼寇已溃不成军,听说大人您带兵来,地方叛乱闻风而平……”
沈溪没有像荆越那么乐观,道:“既然说的那么容易,老越就带五十人出战,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如果你损失一个弟兄,就用你的命来赔偿!”
荆越面如死灰,战场上哪里有不死人的?而且沈溪调拨给他的人手实在太少,如果出了意外就要丢脑袋,这样的冤大头他可不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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