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大雪后,京师的天上终于又迎来了晴天。只下雪天冷,积雪天更冷,而那飘下来时瞅着洁白无瑕的雪花,在阳光照射下终于褪去了光洁的外表,和满大街的尘土煤渣乱七八糟的杂物混在一起,被一双双或高贵或卑贱的脚踩过,于是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本色来。
只雪是停了,却仍有不少耽误的事情需要料理善后,比如说东城的民宅塌了,又比如说城隍庙避雪的路人冻死了,再比如说年下京营京卫又是照例要饷,各级官员的俸禄也到了要核发的时候……又不是灾年荒年,官府虽然没有一定要修房子设粥铺的义务,但却有维持一个好年节的责任,于是,户部里头那些老书吏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其余各衙门在处理日常事务之余,少不得也在盘算着今年的俸禄拿到手该怎么过年。
天下还算太平,户部国库这两年丰盈了许多,料想应该不会再把苏木胡椒拿出来折色了,虽说折钞多少前些日子还在扯皮,但天子从大宁已经发了上谕,一切暂时照旧。也就是说,哪怕不能如内阁杜阁老的意思添加一些,也不会如礼部尚书胡濙所请的那样减去二十贯,至少和往年持平,这个年也能过得。
京师大,居不易,不仅仅是小民百姓居不易,家境贫寒的京官也同样是如此。能不计较俸禄而维持体面的,仅仅是一小撮人而已。
而这会儿虽还是一大清早,属于这一小撮人中的某一个,正坐在屋子里对着一样东西大皱眉头。良久,他的目光才从东西上移了开来,转向了面前一个肃手站着的人。紧跟着,他就站起身来,一手拿起那张薄薄的纸从桌子后头绕了出来,又轻轻用手指弹了弹这张东西。
“这一次,你都查仔细了?”
“是,大人。卑职原本只是得了内线的暗报,但他经手的事情有限,不过是知道一个大概,但回来的路上正好又遇到了这个刚刚在通济仓装过粮食的苦力,两相印证,这事情至少有九成。卑职也万不敢再犯前一次的差错。”
“也罢,你回去之后先派人好好医治通济仓跑出来的那个人。只不过,我不能就这么拿你的消息往上送,回头我确认过之后就打发人去你那里,你就把这苦力的消息送到锦衣卫去,自然就有了发奸的功劳,至于其余的就让给别人好了,全揽在身上毕竟有害无利。对了,别忘了尽心医治那人,你先去吧。”
胡七答应一声就出了门去,而张越看到那厚厚的门帘放下,心里忍不住直叹气。积弊积弊,要紧的是积,而究竟是什么弊反倒是不那么要紧了。长年累月堆积下来,很多事情就犹如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炸。若不是借着更大的名分,引爆火药桶而不伤身却难。就好比之前清查冒名顶替的世袭军官,以及武选舞弊,由头找准了,事情就好办许多。
也幸好,如今只是开国六十余年,要再过一个六十年,景况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话说回来,若真是棉甲,他不但得先到武库司一趟查问清楚,也不能全等着锦衣卫去揭盖子——要是揭到最后却归在了武库司头上,那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去了一趟武库司和自他去后一直任郎中的崔范之一番交心长谈,确定军器发放并无大弊,张越就回到了屋子。正寻思着,门帘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驿马驰报,从交阯来的那批交人今夜大约就能到通州。随行的是方都督和麾下五百余人,除了奉旨留在南京以及沿路安置的交人两千余之外,这一行还有三百多交人。方都督送来讯息,说是请大人过去一趟,毕竟之前这些人是大人找出来的,别在南京一筛再筛,却把要紧的遗漏了。方都督还说,这最后一段路上,通州定边卫会随行扈从。”
这是张越当初在交阯最大的成果之一,因此这会儿听到毫不惊讶。若要派人接洽安排,自然是礼部的勾当,但方政既然邀他去,虽然大冷天,他也不在乎特意跑一趟,所以最初只是答应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可当听到通州定边卫的时候,他脑海间立时闪过了刚刚胡七奏报的事情。
于是,他一瞬间就改变了主意,遂高声把那皂隶叫了进来,又特意问了几句详情。得知方政派来的亲随正在衙门外头,他这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氅披在身上,吩咐把人请到前衙偏厅等候。通州、通济仓、定边卫……隐隐之中的线仿佛是串起来了。
当初张家三房分府居住,自是以二房阳武伯府最为华丽壮美,张信不欲被人比下,虽不能逾越规制,便在内中布置上做文章,若不是京师每条胡同的进深都有限,而那边府邸又是夹在武安侯府和阳武伯府中间,只怕张信能把开封老宅依样画葫芦在京师复制出来。
而数年前,因朱高炽将荣国公张玉追封河间王,并封赠祖先三代,这三位便是张信的高祖、曾祖和祖父,所以,英国公张辅在和张信张倬商议过之后,便将宗祠建在了英国公府。如今张信远赴四川上任,张家长房的府邸渐渐就显出了萧瑟来。
阳武伯府的主人张攸由长子张超陪伴在云南养伤盘桓,家里只有夫人东方氏和两个儿媳。张攸是自交阯起家,在京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上司同僚故旧,因此虽不能说是门前冷落,但也是少有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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