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大朝会结束之后,午门金水桥至奉天门前的这块广场再次留下了好些人。
这里曾经在大雨中有过一次激烈的质辩,那时候,张越第一次体验到了被人指着鼻子痛骂奸佞的滋味,而同样被痛斥为奸佞的夏原吉则是以退为进主动言说罪在大臣,由是暂时平息了那场风波,尽管事后那些言官有的下锦衣卫诏狱,有的被贬谪交阯,但至少当时保全了。
然而这一回,皇帝已经换了向来以仁厚著称的朱瞻基,言官们的慷慨激昂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于谦孤直,而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顾佐掌管都察院之后,选拔御史除却品行之外,要求的只有两个字——敢言。品行之类的可以隐藏,但敢言这一点却是遮掩不住的,于是,都察院如今的弹劾劝谏何止比刘观在任时增加了一倍。
“……如今阉宦或出使外邦,或守备地方,或监军边疆,无不手握大权,至而有贪赃枉法欺凌地方之大患!汉唐阉党为祸,我皇明太祖皇帝立下宝训,阉宦不得干政。如今祖训已破,臣等冒死而谏!”
“……部堂阁院居高位便当谋国政,不当随波逐流听之任之,不谏君王便是大过!臣请陛下另择贤能入文渊阁当值,掌部院大事,以免奸佞把持朝堂,为害大明!”
“……皇长子降生,陛下有嗣,自当庆贺。然嫡庶有别,尊卑有序,以皇长子降生大赦天下免天下州府钱粮,则异日陛下嫡子降生则何如?闻宫中阉宦多有攀附贵妃及皇长子,欲为他日进身之阶者,居心叵测骇人听闻。恳请皇上正名分明尊卑,以平清议!”
当初朱棣在的时候,那些言官就敢以三大殿失火为由叩头死谏,如今这架势并不算什么。杨士奇蹇义等人全都是历经四五朝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新换上来的张本等几位尚书也同样是老谋深算之辈,因此最初听到自个又被指斥为奸佞,都不过是淡然处之。然而,当这些谏言最后触及了最要命的那一层关卡,在场诸人全都勃然色变,左都御史顾佐更是咯噔一下。
他倒不在乎周遭的同僚会认为是他策划的这一场进谏风波,他在乎的只是这些他一个个亲手提拔起来的言官。于谦是他向来极为看好的后辈,不仅清正,而且能干,最要紧的是那种大臣风骨。底下这几个人也都是都察院最出色的那几个人。倘若这些人因言获罪,那么都察院转眼间便是抽空了骨干,他这个都御史若是不维护他们,都察院就成了空架子!
可好端端的这些人扯到皇长子干什么,既然是弹劾阉宦擅权,那么就揪住阉宦便好,宫闱内务揪着不放干什么,别说皇后无子,就是后宫嫔妃也全都无子,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张越如今尚未得任命,因此只是站在人后,但距离朱瞻基却只不远。瞧见这位宣德天子最初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面上犹带讥诮,渐渐脸色铁青身子前倾,手也不知不觉抓住了金交椅的扶手,他就知道朱瞻基已经是怒极。这一日夏原吉金幼孜正病着,此时在场的文官大佬就只有三杨和蹇杜,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先出场,因此他不禁看了看英国公张辅。
张辅如今只朝朔望,平素朝会并不参加,而他领的旨意更是专心谋划军国重事,也就是寻常杂务不插手,于是在交阯生变之后,他已经是许久没有在朝会上发过言了,可如今有昨日朱宁带来的讯息,自是不同往常。然而,就在死一般的静寂中,他徐徐横跨了一步,这几年一向半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那带着犀利锋芒的眼神顿时从一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言官言事原是本分,无论是除阉党还是罢奸佞,都是尔等的一片公心,但什么正名分却是妄谈!皇上多年无嗣,皇长子降生自是普天同庆!民间百姓患无男,长子降生尚且欢天喜地唯恐旁人不知,更何况天家?皇上有嗣乃是天下大幸,故而赦天下免钱粮,便是与庶民百姓同喜!既然是言官,便该有分辨是非之能,胡乱揣测便出诛心之语,置君父于何地!”
一句分辨是非,一句胡乱揣测,顿时让底下几个言官涨红了脸。好容易逮着这机会,顾佐立刻站了出来,摆出都宪的架子狠狠训斥了他们一番,字里行间无不是暗示他们再莫要在名分尊卑上纠缠不休。有了这一武一文开头,其他人自是纷纷指斥,但这一次和前时三大殿火截然不同,谁也没功夫理会人家指着鼻子骂自个是奸佞,只想先把那点危险的火星压下。
然而,火星一起来,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压下的。言官原本就是天底下最固执的人,尽管顾佐都已经暗示到了极其明显的地步,但胸中早已打定主意的他们又哪里肯就此让步,于是竟梗着脖子反辩了起来。刚刚第一个说话的张辅瞧见这情景,深深叹了一口气,见张越正好瞧过来,他只得微微摇了摇头。
明白张辅的意思是事不可为,张越不禁有些头疼,心想纵使张太后,也不可能明面上叫人去让这些言官打消主意。现如今那么多大臣上去狂轰滥炸也不能让这些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家伙回心转意,他自然就更不行了。此次不同前次,重点在于储君国本,而不是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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