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天子素来勤政,朱棣尽管比不上父亲朱元璋那样事必躬亲,但只要不是北巡或是北征这样出门在外,朝会几乎是风雨无阻,哪怕晚年宫女搀扶,他这一大清早也必定会出现在奉天门。朱高炽在精力上远逊于祖父和父亲,但登基大半年以来也都是勉力参加每次朝会,罢朝只是偶尔。于是,此次天子连续七八日不朝,据说是身体微恙,可上上下下的人谁都不信,就连民间百姓也是议论纷纷。
这天傍晚,在外头闲逛了一天的杨稷方才回到了家门前。听管家杨忠说父亲还没回来,他的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当下也不下车,索性对杨忠吩咐道:“你进去说一声,我亲自去长安左门接人。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老爷子不能有半点闪失。”
见杨稷撂下这话就头也不回地吩咐车夫出发,杨忠不由得愣在了那儿,直到人走得无影无踪,他方才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随即拔腿就往里头向主母报信,心中着实欢喜欣慰。自打到了京城,大少爷虽说常常在外头厮混,却是不像从前那般争强斗狠,如今还能记挂着老爷,这真是万千之幸,什么都换不来的好事。
杨稷却不理会别人怎么看他。刚到京城的那些天,他满心以为父亲乃是天子信臣,自己就可以在路上横着走,结果好容易搭上几个对路子的公子哥,别人竟是瞧不起他!直到如今新君登基,父亲不哼不哈一跃就升了官,先是正三品礼部侍郎,然后是正二品太子少傅,他在外头亦是扬眉吐气,这才品出了点真正大家公子的滋味来。
可要是真像外头那些人传说的那样,这来之不易的好日子岂不是到了头?
长安左门位于大明门之东,红墙黄瓦,三阙门楼,文武百官入宫都得在此地下马下轿之后步行。这会儿已经是下值时分,陆陆续续有不少全套官服打扮的官员从里头出来,有的骑马,有的骑骡,有的坐车……长安街一侧等着的各色家人就渐渐少了。
杨稷坐在车上等了好一会,终究是耐不住性子跳下车来,竟是在车前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就在他走得头昏脑胀的时候,他终于看见里头出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一个箭步迎了上去:“爹!”
坐了一整天,这一路从内阁直房出来,杨士奇只觉得两腿灌了铅似的,若不是旁边有个小太监搀扶着,他几乎都难以捱到这儿。听到这一声唤,他方才认出了不远处的儿子,顿时吃了一惊。等到迈过那汉白玉门槛出了长安左门,他方才对那个小太监摆了摆手,又搭住了杨稷伸出来的手,缓缓走向了马车。
“你怎么来了?”
“爹,我这不是不放心你么?”杨稷殷勤地把父亲扶上了车,自己也顺势爬了上去,随即就放下了车帘。见杨士奇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只不出声,他连忙从旁边的木桶中取出了一块用冰块捂着的干净软巾递了过去,口中又说道,“外头这些天谣言多极了,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那杀千刀的说什么……说爹爹你们几个就和当年的黄子澄齐泰差不多!”
他的声音一下子压得极低,完全没注意到杨士奇的脸色:“爹,不是我多嘴,如今的情势和建文年间何等相似?皇太子年轻,外头有藩王叔父虎视眈眈……”
“你给我住口,这种大事也是你能掺和的?”杨士奇又惊又怒,一口喝住了还要再往下说的儿子,鲜少露出怒容的脸亦是绷得紧紧的,“这些天不许再出门,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你懂得什么朝堂大事,就胡乱拿从前做比方?既然知道这些天是非多,你就该知道,这时候你要是被人抓着把柄,谁都救不了你!”
满腔热情被这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杨稷自是心头不忿,但父亲毕竟是多年积威,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心里嘀咕个不停。等到了家门前,他刚刚把杨士奇搀扶下了车,就听见巷子后头传来了一阵马蹄疾驰声。
“杨老大人!”
那匹马驮着人飞也似地冲了过来,还未停稳,上头一个太监便一跃而下。他三步并两步奔乐上前,向杨士奇长揖一礼,随即便恭恭敬敬地说:“皇上有命,宣您乾清宫觐见!”
尽管只是这么短短一句话,杨士奇却是心中剧震。应了之后,他竟是也不用杨稷搀扶,强撑着手上了马车。回头看到要跟上来的杨稷,他便沉声吩咐道:“你留在家里陪你娘,不许出门。杨忠,给我好好看着他,若是他走出门一步,回头我唯你是问!”
这一路回去又到了长安左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早已等候在此地的两个小太监把杨士奇扶下车,随即便一左一右架着他往里头行去。毕竟,杨士奇已经六十开外,照他走路这架势,从长安左门到午门就能走上一刻钟,到了乾清宫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会儿由着那两人架着自己健步如飞,用不着使力的他少不得在心中想着乾清宫的情形。
是皇帝已经醒了过来,预备让他们草拟遗诏?还是皇帝已经驾崩,张皇后召他们料理后事?抑或是太医院的那些御医总算是发挥出了妙手回春的本领,让皇帝转危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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