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国丧以来,太师英国公张辅便忙得脚不沾地——从新君嗣位祭告天地,大行皇帝仁孝皇后上尊谥祭告天地,持节及金册金宝册封皇后……总而言之,他干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最体面的事,但偏生这些事情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连一丝错处都不能犯。再加上中军都督府有的是兵马调动等诸如此类的勾当,因此他越发忙得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
这天因为诸事齐备,他在谒见皇帝之后就得了半日的假。尽管他是钦准可坐八抬大轿的太师国公,但如今汉赵两王仍在京师,他更不愿意过分招摇。只他这些天是乏透了,实在没气力骑马,于是换了两人抬的暖轿,也不用仪仗便匆匆回家。才走到清水胡同的巷口,轿子就忽然停了。他随手掀开轿帘一瞧,这才看见那一长溜的轿子车马堵了大半条巷子。
“老爷?咱们可是走后门?”
看见这车水马龙的光景,一想到家里指不定是怎样高朋满座的模样,张辅便皱了皱眉,旋即心中忽的一动,遂吩咐道:“改道,去武安侯胡同。”
此话一出,一众随从自然是心领神会,两个轿夫晃晃悠悠改了方向,其他人也连忙调转马头。一路来到武安侯胡同,这里却是冷冷清清——住在这儿的两位勋贵一位仍镇守开平,一位仍镇守交阯,尽管后者占着一个张字,终究和张辅隔了一层——毕竟,眼下张越改应天府丞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但凡有些脑子的人,就知道这位贵公子不复朱棣在世时得势了。
至于张越和皇太子交往甚密,如今也成了别人不敢结交亲近的因素之一。毕竟,昔日的皇太孙是朱棣最宠爱的孙子,如今的皇太子却是国之储君副贰,凑得太近绝没好处。
尽管没什么客人,阳武伯府西角门的两个门房却仍是尽职尽守,远远瞧见有人过来,一个门房就迎了出去探问,发现是张辅自是大吃一惊,请安问好之后就连忙打发人往里头报信。须臾,管家高泉就疾步跑了出来,见张辅已经稳稳下轿,他利索地行下礼去,又吩咐人去大开中门,直到张辅摆手吩咐不必那么张扬,他才止了,又连忙随侍在旁。
“都道英国公如今最忙,实没想到您来,三少爷和四少爷正好在家,一会儿就出来迎。”
张辅并不答话,进了西角门就扫了一眼四周,见四下里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他忍不住想到昔日顾氏还在那会儿的光景,继而又想到了撒手而去的朱棣,心底愈发黯然。直到听见面前又传来人声,他才回过神,一见是张越和张赳,他就一手一个把人拉了起来。
张越这几天一面忙着安排南下事宜,一面悄悄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崔范之商量谍探的事,一面通过各种渠道打探万世节的消息,一面把族学答应举荐教谕的老塾师荐了出去,又要安排新的,一面还得琢磨迁都南京的可能性……人虽然是在家里,但简直比衙门中还忙。此时见到张辅,他倒是省得再往英国公府打听,须知就连王夫人这些天也难得见张辅的面。
“我正想着什么时候大堂伯在家,我就过去拜见,没想到您今天有空过来。”
“我再忙,也比不上那几个在宫中内阁值房里头没日没夜的阁臣学士。今天我正好忙里偷闲,原本想回家去清清静静睡个觉解解乏,谁知道还没到家就看到那幅热热闹闹的情景,我实在是懒得再去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索性到这里来躲一躲。”
张辅说着就向张赳问起了科考之事,又勉励了两句:“皇上已经和诸位学士商议过,明年会试照常,而且因是改元之后第一科,会比从前更隆重。你用心些,一定取一个进士回来!”
张辅威严甚重,纵使是张信张倬这样的堂兄弟亦是畏惧,更不用说张赳。此时他躬身应喏之后,觉着张辅此来定是有事和张越说,索性就借口回去读书先告退了。他这一走,张越便提议道:“大堂伯若是要歇息,便请到瑞庆堂西边耳房;若是还有精神,不如到我那自省斋坐坐。”
“就到你那书房坐坐。”
张辅也不拐弯抹角,一口应了。一路到了自省斋,见张越亲自打起了帘子,他就随手解下外头的大氅丢给彭十三,嘱咐人在外头守着,然后才当先跨过门槛进去。他从前也来过这里,此时觉得暖意扑面而来,四下里弥漫着一股翰墨之气,不禁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你这突然改了外官,趁着离京之前的难得几天闲,必定会好好在家陪着妻儿,没想到你竟然是伏案挥墨勤读书。你家媳妇就算年轻知礼,眼下也该嗔怒了!”
这么多年张越几乎没听过张辅这般调侃,此时不禁愣了一愣,随即才苦笑道:“大堂伯这话固然是没错,可我也得有机会才行。您这些天日日不是在宫中就是在衙门,家里只有大伯娘一个人,輗二叔未曾续弦,軏三叔家的三婶病了,大伯娘自然是只能找上了我那媳妇。这会儿您是逃之夭夭了,她应当还在那儿应付往来的诰命呢。”
在书斋中转了一圈,这会儿张辅正坐在书桌后头张越的位子上,见他打开蒲包,提起了一直温在其中的茶壶,亲自斟了茶端上来,他便接了,才抿了一口就听到这言语,险些一口直接呛了出来。咳嗽了两声之后,他就没好气地瞪了满脸笑意的张越一眼,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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