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2章 广陵散

楼船破浪前行,渐渐的,那深沉的音色变得清晰,朱川愣了一下,他听出来了,这居然是琴声。他是个不懂风雅的粗糙汉子,听不出曲子叫什么,却知道这是七弦琴奏出的曲调。苍丘国中许多贵族男女擅长七弦琴,他从前赴宴时常能听到,只觉得这种琴的声音低沉,余音悠远。

弹琴之人用了玄力,使得琴音传播深广,仿佛从天而降,又似自幻境而来。此时大雾将他们隔绝在一方天地,悠扬的琴声无形地将他们笼罩,虽然宁静不带有攻击力,但拥有此等玄力的人在他们夜袭时突然将琴音远远地传过来,着实骇人。

浓雾弥漫,江水滔滔,天空被完全遮蔽,看不到星月,只余战船上悬挂着的灯忽明忽暗,闪烁着昏黄的光芒。琴声悠远,无形无际,蔓延开来,分不清是从何处而来,萦绕在他们耳边,环伺在他们四周,似将他们包围了。

朱川的心里“咯噔”一声,嗅到了一丝不妙。在如此厚重的黑夜里,骤然响起的琴声让他产生了一瞬的毛骨悚然,他很快就猜到了弹琴的人是谁,能拥有如此浑厚玄力的人,这世上除了凤冥帝,还能有谁。在这样紧张的夜晚凤冥帝的琴声突然降临,朱川作为主帅虽然不会心生骇然想要退缩,但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脑海里忽然冒出来“凤冥帝”三个字,他皮肤上的毛孔本能地紧缩了一下,再张开时,沁出了一层汗。

晏樱站在船栏前,无意识扶在栏杆上的手慢慢收紧,苍白薄透的肌肤下,青色的筋脉逐渐暴出来,双唇浅浅地抿了一下,而后随着那琴音逐渐强烈,褪去了色彩。

她弹的是《广陵散》,不是《关雎》、《凤求凰》、《长相思》这一类诉说男女情爱的,他过去闲暇时教她弹过许多首琴曲,想她是个姑娘,教她的都是一些风花雪月的曲子或者快活自在的民间小调,她却弹起了那个时候他最常弹的《广陵散》。他从未教过她这一首,二十几年了,他第一次听她弹这首,他第一次知道她会弹这首,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圣子山以后他再未听她抚过琴,她在琴上极有天赋,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不管学什么,教一两遍就会了,有时候连他都会嫉妒,他自认为聪明,在家时所有先生都夸他必成大器,尽管如此,他也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可她从来没有,他学很久才学会的,她照样一两遍就会了。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老天可笑,居然将这样的人终日囚在地狱般的圣子山里,这样的人才,可惜是个女孩子。

然而一点也不可惜,她从圣子山里出来了,她是个女孩子丝毫没有妨碍到她,这天下已经快有一半属于她了。

广陵散——

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浩然的曲调穿破浓雾,乘风渡水而来,直入他的心怀。

他笑了出来,他也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会笑,他并不觉得高兴,但他还是笑了一下,心绪复杂,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具体复杂在哪。

他的小猫儿,不见了,早就不见了……

浓雾笼罩在江上,翻滚着,汹涌着,吞没了天地万物。

挂着凤冥国旗帜的大船浮在江上,晨光身穿一件白狐毛鹤氅,坐在琴前,案上焚着龙涎香。素手轻拨慢挑着琴弦,奏出一段流水行云的乐声,江风浅拂过浓雾,香气氤氲,白裙轻扬。随着琴声逐渐激越,起手落手间,仿佛在拨动人的心弦,清如溅玉,颤若龙吟。

沈润站在船栏前,双手抱胸,罕见的站得随意。他背靠着船栏,带着愤懑,斜睨着安然奏琴的晨光,窝火里还有一丝幽怨。

她居然会弹琴!

他也会弹,她却从来没有说过她会弹!

她从来没有为他弹过,第一次弹,居然弹给了别的男人!

……嗯,是他想多了,说不定在没认识他之前他们就弹过了。

他知道她是想给昌江水师制造一种假象,让敌方以为她看破了他们的夜袭,已经准备好一切,就等着他们来送人头了。他也知道她弹琴的目的除了装沉着镇定,让敌方以为她真的设了埋伏之外,也有想借此机会在晏樱的心上狠踩两脚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她弹的曲子不是《相思曲》、《文君操》这类谈情的,也不是《长门怨》、《惆怅词》这类幽怨哀伤的,她弹的居然是跟男女情爱八竿子打不着的《广陵散》,《广陵撒》描写的可是聂政刺韩王为父报仇的故事,这和他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

晨光面无表情地抚琴,在她手下,或怨恨或愤慨或激昂溢出,仿佛都与她毫无关系。

《广陵散》是广为流传的古曲,源自《琴操》中大概是编出来的故事,讲的是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日期为韩王所杀,聂政立志为父报仇,听说韩王喜欢听琴,入山学琴,十年后扮作琴师接近韩王,终于在献艺时将韩王杀死,之后为了不连累家人,割下了自己的眼皮、嘴唇、鼻子和耳朵,彻底毁坏了容貌,自刎而死,被韩人暴尸于街头。

曾经,晏樱极喜欢弹奏这首曲子,在他独处时,或者两个人在一起玩时,她常能听到。那个时候他喜欢给她讲各种故事,从琴曲里衍生出的故事,却始终没有给她讲这一首。她问过,他没有回答。后来出了圣子山她知道了这首曲子的名字,知道了这首曲子的故事,才隐约明白了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会一遍又一遍地弹奏这首曲子。

他被掳去圣子山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世家公子,娇生惯养,一夜之间遭遇灭门,踩着家人和亲随的尸体,背负着整个家族的使命,逃出苍丘国。从苍丘国到大漠,那么远的路程,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其实不难想象,肯定不会是顺顺当当轻轻松松地走过来就是了。

晨光不同情他,也不怜悯他,但他也曾吃尽了苦头,这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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