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爷这话一出口,无疑拨到了歆阳子最脆弱的神经,哭的愈发厉害,不大一会儿,犹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师傅死后,我连师傅的尸骨都没地方收呀……是我这做徒弟的无能,是我这做徒弟的不孝呀……”
一场天灾*,究竟带来多少血泪惨剧,谁也说不清,谁也数不清……
我奶奶和我太爷这时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歆阳子哭,谁也没去劝阻,谁也去没拦他,因为我奶奶和我太爷心里很清楚,他们也看得出来,孩子、刀子、师傅,这些事儿,应该是歆阳子第一次跟别人提起,之前一直压抑在他自己的回忆里,那种独自承担下来的痛苦与折磨,可想而知。
有些心事,一直压在心里,未必是件好事,等到恰当时机,畅快淋漓发泄出来,未必是件坏事……
这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我奶奶和我太爷就那么一直看着歆阳子,就那么一直等着歆阳子。
一点一滴的,时间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歆阳子的嗓子哭哑了,虽然还在哭,但同时也在喘着粗气,前胸后背随着喘息,一下下隆起的很厉害,显然是哭累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大会儿功夫,耳室的房门被人轻轻敲响,紧跟着,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师傅,茶沏好了。”
耳室里的三人同时转头朝房门看了一眼,门并没有被推开。歆阳子赶忙止住哭声,慌乱地撩起道袍去擦脸上的泪水。我奶奶见他这狼狈的样子,被徒弟看见了不免尴尬,示意歆阳子别动,自己起身走到门边,把房门拉开了一条缝。
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道童手上端着一个木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大茶壶,三个粗瓷茶碗。
我奶奶对道童笑了笑说道:“来,把茶水给我吧。”
小道童很听话,连同托盘一起递给了我奶奶,随后,小道童一侧身,探起头想往屋里看看,估计他进来的时候听到了耳室里的哭声。我奶奶忙用身子一挡,“我们和你师傅有要紧事要谈,你先跟你的师兄弟们在外面玩儿吧。”
视线给我奶奶挡住,小道童只好作罢,规规矩矩给我奶奶作了个揖,“那我领着师弟们先做早饭去了。”说完,小道童转身离开。
我奶奶没着急把房门带上,手端着托盘站在门口,眼睛看着小道童的背影,整个人显得有点儿失神。家里人早就想要个孩子了,可她的肚子一直不争气,要是成亲那年就怀上孩子,到现在也能端茶倒水了。
直到小道童走出大殿,我奶奶这才回神。房门关上,回身走到桌旁,茶壶茶碗放在桌上,托盘立在桌下,先给歆阳子倒了一碗。
歆阳子这时候虽然止住了哭声,还是一脸悲戚,想来哭的也口干舌燥了,端起茶碗吹吹茶叶沫子,又试了试温度,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等茶水喝的差不多了,歆阳子恢复了几分神色,他朝我太爷和我奶奶再次拱了拱手,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师傅死后,贫道心灰意冷,当时我和师傅已经收养了六十几个孩子,观里的粮食也所剩无几,要是再到山下用粮食换孩子,恐怕我也养不活他们了……贫道就带着这些孩子守着道观,整日盼着这场饥荒赶紧过去,直到今年秋收的时候,贫道见地里有了几分收成,老百姓的日子也差不多能活命了,贫道就带着这些孩子去找他们的父母。这些孩子过去在哪儿换的、在哪儿领的、甚至他们的名字、他们父母的名字,贫道这里都有详细的记录。”
“贫道按着记录,逐个儿寻找他们的父母,谁知道,六十几个孩子,父母在这场饥荒里活下来的只有二十几个,剩下这三十几个孩子,家里一个人都没了,全饿死了,唉……贫道只好又把他们带回了观里,不过……不过现如今,观里的粮食也快没了,贫道整日发愁,这么多孩子,我该怎么给他们找条活命呢……”
听歆阳子说到这儿,我奶奶深深点了下头,这几年来,又是饥荒,又是兵乱,老百姓们的日子水深火热,谁还有心思到山上烧香呢,黄花洞最下面那间道观门口放的那顶香炉,看看里面凝结成块的香灰,不难想象道观此时的落魄,道观里又没有田地,还要供这么多孩子活命,确实是个大问题。
这时候,歆阳子还在说着,我奶奶赶忙回神,就听歆阳子说道:“这几年兵荒马乱,再也没百姓来观里上香,观里现在连买私盐的钱都没了……”(当时私盐泛滥,比官盐要便宜很多,私盐就是那种很粗糙的大盐疙瘩,又咸又涩,吃多了还能中毒。)
听歆阳子这么说,我奶奶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儿,就问歆阳子,“既然观里连买盐的钱都没了,晚上怎么还点着那么大盏的油灯呢?”
歆阳子苦笑了一下,“下面那座大殿里的四盏油灯,点它们其实是为了您二位贵人呀,为了能让二位看到里面的孩子,这间大殿里的油灯,那是因为……”歆阳子再次苦笑,“因为师傅过世以后,贫道积郁成疾,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不想双眼出了问题,夜不能视物,驱使五鬼必须在晚上作法,不得已才点燃的,若是放在平常,贫道哪里舍得……”
“哦……”听歆阳子这么说,我奶奶释然的同时,又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既然下面那些灯盏是为了让我们看到殿里那些孩子,那么说来……道长,难道您早就知道我们今夜会来?”
歆阳子再次朝我太爷和我奶奶一拱手,脸上露出歉意,“以刘前辈与白仙姑的手段,堰身鬼一旦进入二位家里,二位定能发现它是被人驱使,定会连夜找上贫道……”
听歆阳子这么会说,我太爷和我奶奶对视了一眼,都感觉挺掉面子的,父女两个大半夜跑了十几里山路,感情都是给人家提前设计好的呀。
歆阳子似乎看出了我太爷和我奶奶这时的想法,紧接着说道:“二位莫怪,贫道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呀……”
我太爷笑了笑,一摆手,“没事,道长不必自责,只是,道长说了这么多,我们还不知道你想求我们做什么事?我们家里的粮食也不多,不过,家里还有些积蓄……”
“不用……不用……”歆阳子赶忙摆手,“贫道想求二位的是……是想让二位帮我重振黄花观,师傅未去世之前,黄花观一直由师傅打理,师傅既懂医术又懂奇术,经常帮人治病驱灾,在这附近一带小有名气……”说着,歆阳子又叹了口气,“我这当徒弟的,资质平平,跟随师傅几十年来,师傅那些医术、法术,贫道仅学得皮毛,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拿不出手?”我太爷见歆阳子一脸羞愧,说到最后吞吞吐吐,只好替他说道:“这次我们村里的怪病,你没办法救治,却又不想辱没了黄花观的名声,黄花观一旦声名扫地,就会断了香火,到时候这孩子你就没办法再养活他们,所以你就找上了我们家,想让我们帮你,我们暗中出力,黄花观表面得名,对吧?”
歆阳子一听我太爷这么说,整个人激动起来,赶忙又从椅子上站起身,几步走到我太爷跟前,双手一作揖,看样子又要下跪,我太爷没等他跪下来,站起身拦下了他,“道长不必多礼,这件事,我们帮定你了!”
这时候,我奶奶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沉吟了一下,随后轻声向歆阳子问道:“敢问道长,您还记得昨天村长家门口那位胡家妹子吗?她男人打了一只兔子,您说那兔子是山神爷的先锋官,要是当时那只兔子已经给她男人杀了,您会怎么做?”
歆阳子听我奶奶这么问,看了我奶奶一眼,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贫道还能怎么做,只能骗他们说,想要不受山神爷的责罚,就找个菩萨身边的转世金童养在家里,他们当然找不到转世金童,最后还得来找贫道,贫道这里这么多孩子,随便送他们一个让他们养着,他们知道是金童转世,一定不会怠慢孩子,贫道这里呢,也就能少一份负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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