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送刀

    黑漆漆的屋子里立着一道更黑的人影。

    人影双肩紧张地前缩,背部弓起,像是背负着极重的无形之物。

    堂堂暗楼长老,竟会落入无人可用的境地。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红姬实在想不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本该向红叶学习如何做一名长老,可惜老天夺走了她这个机会。

    青简是不可违抗的天命。

    红叶得到了他的天命,什么时候轮到她呢?

    红姬头疼欲裂。

    她本不愿让那个叛徒参与这件事,奈何她现在看谁都像是乌翎安插的钉子、看谁都不可信任——除了那个叛徒!

    相信一个叛徒?

    她大概是疯了。

    红姬发出无声的苦笑。

    老天的垂爱从来没有落在她的头上。

    她能相信的只有她自己,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

    即使没有人能够看见她的倦容,红姬仍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掌之中。

    手指的力度正好捏碎她脸上的微笑面具。

    咚、咚、咚。

    屋外的脚步声被明显加重过。

    她的叛徒来了。

    “掌灯。”

    冰冷的命令拦住进屋的六安,指示他转向东侧的烛台。

    烛光太亮,一下晃得红姬睁不开眼。她伸手在眼前挡了一挡,而后走向她专用的圈椅。

    这里是她的酒馆,她的小楼。她不必害怕光亮。

    “你的伤,养得如何了?”红姬想起自己下的重手,忽然担心叛徒带伤办事会出差错。

    适应了烛光后,她抬眼去看叛徒的脸。

    下巴处那块未愈的鞭伤就像玉石的瑕疵,碍眼又掉价。

    “还好,死不了。”

    六安的回答生硬且无情,把问话的人气得牙痒。

    “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红姬还保持着理智,开门见山提起正事,“你替我押送一车劈刀到橡城去。事关重大,你要尽心完成。”

    六安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问:“劈刀?哪来的?”

    红姬不想明说,劈刀是由容氏所出。但她知道自己瞒不住。

    于是她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说道:“你记着,如果你路上出了差错,我会把你交给萧芜、任他处置。”

    这番威胁没有起到应有的效用。

    见六安只是耸耸肩、敷衍了事,红姬不禁怒上心头。

    “好,好!你若出了半点差错,我会直接杀了你。哼,杀死你不比杀死王妧,我没有那么多顾虑。”

    六安听见这番话,终于悻悻低下头。

    “到时候,白长老会在橡城东南的沉沙亭接应你。他另有办法送这车劈刀进入城中。”红姬接着说。

    六安皱眉道:“我可不信他。”

    红姬看了他一眼。

    “放心,他帮我这一次,我就把楼下那小鬼还给他。他不敢使诈。”

    “那小鬼真是他的人?”六安显出几分兴趣。

    红姬见了,厌恶地挤起鼻尖,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向叛徒。

    “怎么,你还想向王妧告密不成?”

    六安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觉得可惜了。若是那小鬼肯为你所用,不比他回到白先生身边更好吗?”

    红姬这才放松下来。

    “哼。既是钉子,就不能见光。白先生如今捉襟见肘,必然舍不得毁了他,很可能还是会把他送回王妧身边。那样,我手里的把柄又多了一个。”

    六安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露出既佩服又畏惧的神色。

    红姬终于满意,让他即刻动身。

    六安一走,酒婆子便从门外闪身进来。

    这是红姬事前的吩咐。

    酒婆子虽然眼神不好,但还能找准红姬的位置。

    她直直走向红姬,将耳朵凑近红姬的脸。

    “把他的路线散给……”

    酒婆子牢牢记住红姬说出来的几个名字,她将亲手为那个刚刚离开的叛徒制造一些致命的麻烦。

    夜色正浓。

    六安已出城外,整装待发。

    和容氏的人共事,他不是第一次。先前,他也曾扮成容氏家仆,混入仆从队伍潜入离岛寻找百绍公主蒲冰的踪迹。

    但是这一次,他明显感觉到不同。

    押送行动的领头人是鲎蝎部首领容全的族弟,名叫容丁。

    六安看他仿佛在看一只惊弓之鸟。

    随行十人,个个畏怯退缩,又似赶鸭子上架,被勉强拼凑成一支队伍。

    六安忽然意识到,这一趟他不会走得很轻松。

    果不其然。

    闻到肉味的猎犬很快就出现了。

    白先生布衣布鞋,似乎不想惹人注目。

    容丁见来者只身孤影,才没有过分慌乱。

    众人又见六安挺身而出、步履从容,只当来者和负责护送劈刀的六安一样是自己人。

    队伍停留在原地休整。

    六安独自走向白先生,没有给对方半点好脸色。

    “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快就见面呢。”

    城外无人庄院的算计险之又险。

    要是他不够机敏,红姬的怒火足以将他连皮带骨、焚烧干净。

    和白先生打交道,这样的算计只会越来越多。

    “这不是赶巧吗?我正好在附近喝酒,听说你出城了,就来送送你。”

    “送我?莫不是送我去死?”六安故意试探。

    “话怎么能这么说?我对你做的事,都是出于好心。而且,我的好心没有白费,红姬已经开始重新信任你了。”

    白先生大言不惭。

    六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她是否信任我,与你何干?”他预料,白先生是冲着这一车劈刀来的。

    白先生见自己说得再好听,也打消不了六安的疑心,便不再拐弯抹角。

    “我是来送刀的。”

    六安只料到一半。

    白先生从身后拿出一把由破布包裹的单刀。那刀身长约有三尺,由精铁锻造,虎纹与祥云纹饰上新添了许多道深浅不一的划痕,破坏了它的美观。

    “连锋都没开好,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六安质疑白先生送刀的目的,“多送这一把刀,画蛇添足么?”

    白先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这把刀出自郁州武库,是从六州总督眼皮子底下借来的刀。它锋利与否,都不影响它杀人。”

    一番思索过后,六安才缓缓开口:“借刀杀人,引火烧……”

    “哎呀呀,”白先生感叹道,“真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敢打郁州武库的主意,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吗?”六安故意贬低他。

    白先生笑了笑,没有上当。

    六安再接再厉:“你的话说一分藏三分,说不定,我哪天就被你害死了。我可不敢趟这浑水。你赶紧拿了东西走人吧。”

    白先生似乎被逼无奈,终于松口,说出了阴谋主使。

    “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是鬼三爷引的火,我不过是个替人跑腿的。”

    白先生话里如此自谦,六安却不敢小觑。

    “原来,鬼三爷在郁州的总督府也有帮手。”

    “好了,我也不和你啰嗦了,”白先生注意到稍远处的队伍已经有了起程的征兆,于是快速说道,“这事过后,容州再无红姬的立足之地。你办成此事,鬼三爷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你我来日还有携手并进的机会。”

    六安仍有一事不明白。

    “鬼三爷和鲎蝎部有仇?”

    白先生挪了挪脚下,和押送劈刀的队伍同样有了不耐烦。

    “红姬刚才明明白白告诉我,这几箱东西出了半点差错,她即刻就会杀了我。我可见不到她无法在容州立足的那一天了。”六安再逼他一句。

    “够了。是鬼三爷指名要你走这一趟。你若选择助红姬成事,鬼三爷有办法让你再也回不到王妧身旁。”

    六安目光一沉。

    他最后问:“你要如何把它们送入橡城?”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白先生将单刀推给六安,转身要走。

    六安接了刀,沉默着目送他离开。

    白先生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忽而停下来,侧着身体对六安说:“红姬手下人心不稳,此行,你务必小心。”

    这一句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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