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居民楼的侧墙上用油漆写着七二零,本来就很旧了,前些天又被恐怖的低温折磨了一番,剥落的更加严重,已经快要看不清楚。
来自烈阳号战舰的特种士兵,穿着战斗装甲,守在这栋普通居民楼的四周。
前些天欢喜僧在战舰上疗伤,曾举在修补空间裂缝,柳十岁在盯着他们两个,直到此时还没有人来打扰这个地方。
花坛上的积雪里混着灰,地面上也是如此,甚至淹过了那根断裂的桦树。
单元铁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柳十岁与曾举走了进去,接着推开了那道房间门。
厨房里残留着蒸糕腐烂后的味道,客厅里残留着剑火燃尽后的味道。
那只小花猫趴在沙发角落里,警惕地盯着来人,当它发现不是那家人回来后,顿时紧张起来,想要跳起跑掉。
“别怕,别怕。”柳十岁赶紧说道。
不知道应该形容为人格魅力,还是与狐狸精呆一起的时间太长继而激发的天赋,小花猫听着他的声音,竟真的平静下来,重新趴回沙发上,还可爱地翻了个身,露出了肚皮。
柳十岁走到沙发前,伸手揉了揉它的肚子。
曾举提醒道:“她怀孕了,你手轻些。”
柳十岁好奇问道:“您也养猫?我在战舰上没有见到过。”
曾举说道:“857基地太无聊,不养只猫怎么办。”
前面两个人说了那么多话,看似平静实则暗流一直没有消退,直到这时候说到了猫,气氛才真的松快起来。
如此好的气氛才适合叙旧以及闲聊。
曾举问道:“一茅斋现在如何?布秋霄可有希望飞升?”
柳十岁把一茅斋现在的情形简略地说了说,顺带着把别家宗派的情况也说了说,反正他都熟。总之朝天大陆现在非常宁静,邪道势力早已灰飞烟灭,或者被苏子叶拘在旧昆仑,修道者们心无外物,一心走在大道上。
他最后说道:“老师成圣多年,之所以没有飞升,可能还是有些事情暂时无法放下。”
曾举想着那本书里的内容,心想如果不是何霑便是水月庵,谁知道呢。他还是觉得柳十岁描述下的朝天大陆太过美好,问道:“难道各宗派之间,朝廷那边都没有什么纷争?”
“各宗派?噢,您是说我们这几个人啊。雀娘在镜宗,瑟瑟在悬铃宗,苏子叶在西北,阿大很多时候都在西海,我在一茅斋,彭郎在雪原,大家都挺好的。噢,就是……童颜与卓如岁有些看不对眼,但小荷说他们是演给天下人看的,毕竟一个是青山掌门,一个是中州派的掌门,不闹点矛盾总感觉不对。”柳十岁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小荷说的很对,就算卓如岁看童颜不顺眼也没什么用。赵腊月与南忘不点头,他什么都做不了。”
听完这番话,曾举沉默了很长时间,感慨说道:“青山宗一统天下……便是青山祖师在时,也没能做到这件事,没成想却在景阳手里做成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无为而圣,还是深谋远虑如此。”
柳十岁想到青儿一直以来的看法,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公子下棋很好。”
下棋的都心黑。
棋下的越好越心黑。
柳十岁说完这句话,发现茶几上摆着一张棋盘。
接着他发现窗边有台钢琴,琴盖合着的,上面放着一个本子。
他想到十天前在烈阳号战舰上看到无数怪物冲到这栋楼前,楼里传出的琴声,不禁有些讷闷。
小花猫忽然在他手下翻过身来,身姿矫健地穿过曾举的两腿之间,蹿到卧室里,躲到了床下。
房门开启,两名精锐战士带着伊芙女士走了进来,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柳十岁说道:“请坐,呼吸头罩可以取了,这里是安全的。”
伊芙女士有些紧张地坐到沙发上,摘下呼吸头罩,用颤抖的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卷发,没有说话。
“不用紧张,只是随便聊几句。”曾举说道。
伊芙女士不知道他是谁,但猜到应该是军方的大人物,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有些无助、无意识地轻轻摆头,然后她望向柳十岁,眼神微亮,不确信问道:“刚才唤醒我的……是您?”
“抱歉给您带来了这些麻烦与意外,我们主要是想知道与……那位莱恩有关的事情,不在卷宗上的。”柳十岁说道。
欢喜僧通过两心通已经知道了她所知道的一切,调查卷宗上也有很多报告。但他更想与这位女士聊聊天,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交流方式,是的,是交流,这样才能感知到更细节的东西。
“我经常来这片楼区,但很少来这栋楼,因为按照工作手册上的要求,自闭症少年只要表现出与社会接触的意愿,我们便不应该过于主动地向他靠拢。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是给莱恩送海报……”
伊芙女士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渐渐不再颤抖,越来越顺畅。
没用多长时间,这场谈话便结束了。
在两位军人的帮助下,她再次戴好隔离头盔,然后离开了七二零栋楼,坐进一辆高级悬浮车里。
车里的后勤人员递过来一杯温度合适的茶水,她道了声谢,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喝着,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望向窗外那些被冻破、震破的建筑外墙,觉得仿佛自己还在梦里。
……
……
柳十岁走到窗边,看着那些已经腐烂的冻梨,知道这些天里房间里的温度保持的很好。
他拿起钢琴上的本子翻了翻,看到了夜空里的星辰以及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看到瘦高的桦树以及站在花坛上的瘦高的人,还有雪地上被血滴泼过的梅花间竹。接着他掀开琴盖,用手指笨拙地摁了摁。
他转身望向那个沙发,仿佛看到公子坐在那个沙发上,却不像几百年前那样懒散、没有骨头一般,而是坐的非常笔直,手里拿着棋子,认真地放到棋盘上。
接着他看到公子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开始弹琴,开始画面,开始观察窗外的世界。
“你觉得他醒了吗?”曾举问道。
柳十岁摇了摇头,说道:“公子不可能这么勤奋,更不可能去学琴棋书画。”
所以井九当然没有醒,还是那个叫作莱恩的少年,只是不知道被雪姬带去了哪里。
他还有更充分的理由,只不过不能对曾举说而已。
撒谎很难,闭嘴不难。
尤其一百年前,禅子忽然想起井九当年的信,非要他学了闭口禅。
“我能在这里单独坐会儿吗?”他对曾举说道。
曾举以为他是想在井九曾经生活的地方多感受一下,自然不会拒绝,转身离开。
柳十岁坐到沙发上,确认这栋居民楼附近没有什么人,取出一件装置连上了一艘轻型战舰的网络。
然后,他从军用网络跳转到了星域民用网里,找到一个普通节点,很正常地连进了大道朝天的游戏。
……
……
地里的菜没有人浇水,却没有变黄。
厨房里的泡菜坛子也没有人打理,坛沿水却不会少一分,里面的泡菜也不会坏。
更妙的是,那些泡菜就算泡再久,只要你在设置里改一下,便能确保是跳水泡菜的味道。
这里是果成寺外的小菜园,柳十岁来到这个世界后,偶尔进入游戏时,都会来这里吃顿饭。
今天他是在七二零栋那个没有网络、更不可能有游戏舱的房间里,只能看到游戏里的一切,却无法感知那些,自然不会再给自己做顿饭,只是咂巴了几下嘴。
厨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腊月走了进来,看着他蹲在泡菜坛子前,微微挑眉,但没有说什么。
柳十岁起身,看着她担心说道:“你一直盯着那台电脑,她肯定也在盯着你,就这么进来,会不会有问题?”
“冉寒冬说没问题。”赵腊月喜欢吃火锅与菜,但更喜欢在山海间呆着,不喜欢厨房,向门外走去,“这不重要,说你那边的事。”
柳十岁跟在她的身后,把这边的事情讲了一遍,那些细节说的尤为细致,然后说道:“公子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房间不是很大,不过有只猫,应该过的不错。”
这说的当然不是游戏里的果成寺,而是他现在真身所在的名为七二零的居民楼。
说完这些事情,他们已经飞到果成寺的深处。那个极熟悉的静园里。赵腊月看着那座被落叶围着的石塔,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在这里,他看着苍龙与玄阴老怪对上才出手,你今天为什么出手这么早?”
柳十岁说道:“曾圣人那时候要死了。”
赵腊月说道:“他那把扇子比严书生留给你的扇子好用很多。”
柳十岁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把扇子还给曾举。
赵腊月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曾举当时还有再战之力,你应该等他们真正两败俱伤,再把他们都杀了。”
柳十岁说道:“曾圣人是好人。”
赵腊月说道:“井九被李纯阳设局重伤,他可曾说过什么?”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要这般好杀。”
赵腊月说道:“嗯?”
柳十岁忍不住说道:“当年在南松亭,公子看着你第一次驭剑飞行时就曾经说过,你只知道飞的快……”
“接下来我就稳了,把他吓了一跳,他有没有对你说过?”赵腊月微嘲说道:“再说了,他又不见得都对。”
这就是她与柳十岁、顾清等人对井九的不同态度。当年在果成寺里,她准备破境,井九觉得太快,要她一直压着,直到追杀太平真人的关键时刻,她不再压制自己的心境与境界,在凶险的战斗里破境,就此走上了自己的大道。
那时候柳十岁就在她的身边。她与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曾经一起杀过洛淮南、太平真人,在果成寺里侍奉过井九,熟悉且亲近,这时候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想着那件事情,不禁有些怜惜,说道:“节哀。”
数百年时间过去,柳十岁依然是那个十岁的少年,终究已经不再少年,菜园厨房里的泡菜坛子已经没有人打理。。
“禅子说可以把她葬在寺里,我想她应该不愿意,就修在了菜园里,她葬礼的时候,童颜刚好飞升,顾清专程回来吊唁,宝船没能停住,撞到了通天井边的新崖,生出好些波浪。”
柳十岁继续说道:“我守了几年坟,想着你们和公子可能需要我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