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桑桑奔行于猎寨之间,与野兽和猎人们斗智斗勇斗狠,他闻到了燕境屠村之后的恶臭,看到小卓子跟着那个修行者飘然离去,他带着桑桑去往渭城,从军杀敌入了军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丽而宁静的梳碧湖,他和战友们呐喊前冲,看着那些平日里凶戾无比的马贼像兔子般四处乱奔,那些马贼抢劫得来的金银细软变成了边军的战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杀猪,他很早就跑到猪圈,听着猪绝望的嚎叫,看着猪脖子上涌出来的鲜血,兴致勃勃地在前辈指点下拿着竹管对猪皮下面吹气,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着被端进开水锅里翻滚准备刮毛的大白猪,宁缺蹲在地上抬头看着身边的桑桑,问道:“像不像当年杀死爷爷的样子?”
桑桑说道:“杀猪是先杀死才用开水烫,杀爷爷的时候,我们是先烫了他再杀的。”
宁缺想了想,觉得这种区别确实很大。
在杀死老猎户离开猎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两只小羊。
……
……
宁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雾中,站在自己的过往年月里。
漫漫山道上,每一级石阶便是曾经度过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时,等于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过了一遍,这不是虚无的梦境,是无比真实的重现,而他的生命中欢乐总是极少的,充斥着太多的鲜血腐尸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欢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间,会是怎样的感觉?
那种沉重的精神冲击使人迷失,让他在抬步之间经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变得愈来愈痛苦,不知看着何处的眼眸盯着近在眼前的远处,在石阶上的行走越来越缓慢。
他停下脚步,眼瞳渐渐回复正常,看着夜雾深处说道:“我杀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抬步,走上上一级石阶,右手缓缓伸至空中,伸至细稠如纱的白色夜雾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细长的刀柄,然后于虚无间抽出那把熟悉的长刀,斩向身前的虚无。
刀锋之前无数马贼身首异处,梳碧湖被再次染红,无数蛮族探子被斩落马下,秋草上染着红色的糖霜,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被劈成血肉模糊的两半,然后消失不见。
夜雾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杀将过去,从岷山杀到草原再杀回长安城,他杀死肥胖的御史,杀死临湖小筑里的剑师,杀死铁匠铺子里的苍老偏将。
所有拦在他面前的物体,都被他一刀斩断,无论是那些带给他惨痛回忆的仇人,还是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却想临阵脱逃的同袍,还是那匹带着他深入草原八百里救过他性命的战马。
春风亭落着雨,他沉默挥刀杀着。
临四十七巷落着雨,他看到黑脸小子箕坐在灰墙之前。
宁缺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里握着的长刀缓缓放下,看着山道尽头的夜雾深处,喃喃说道:“人活着都不容易,活一辈子就已经够痛苦了,何必非要让我再活一遍呢?”
他低头看着身边的桑桑,蹙着眉头,痛苦说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幻觉吓不倒我,但我无法证明这些是幻觉,所以我真的觉得很痛苦,就像我们以前那样痛苦。”
……
……
隆庆皇子平静走在山道上方,双袖轻飘,眉宇间露出些微疲惫之色。
走进云雾踏上山道的第一级石阶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他本以为可以凭借通明道心无碍,将所有这一切看破,从而轻松登山。
然而当他开始行走后,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书院二层楼的难度,无论他胸膛里那颗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砺之下如何通明无碍,可如果你无法真的看破,那么这些幻觉便真的存在。
隆庆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时候的他备受宠爱,在皇宫里可以随意奔跑。小皇子总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亲则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然而某一年他无意间偷听到的一番对话,直接撕碎了他所有的美好相像。
那一年大陆北方突遭大旱,从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国北方,无数饥民流离失所,追逐青叶而食,当日唐国常驻燕国的使臣奉诏入宫,与他的父皇进行了一番对谈。
“燕王,我希望你们燕国能够拿出应有的能力!我不指望你们那些弱不禁风的军队能够守住边境,不让你们的饥民跑到我大唐帝国境内,也不指望你们有能力解决好自己了民的肚子问题,但至少在我大唐伟大陛下开始赈灾的时候,你们至少要对饥民数量有个大概估计!”
那名唐国使臣的胡子很长,吹起来飘的很远,很助长愤怒或者说嚣张的气焰:“我大唐援助的粮食大概十天之后就能运抵成京,但如果你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办法!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国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陛下心怀天下,视所有子民皆为唐之子民,但你燕国毕竟还不是我大唐一属,我们没道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粮食全部拿来给你们燕人吃!”
说完这句话,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庆皇子愕然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父皇并不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那个叫大唐的国度随便一个使臣,居然都敢对自己的父皇毫不客气地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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