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梅花寨的陈氏宗女都还立在门外, 二公子要人,很快就尽数拉了出来。
这群曾经尊贵的女奴们十人一队,用长麻绳绑缚着右侧胳膊互相串联。略显姿色的身上都只剩下粗布麻衣,反倒是长相平平的还残存着一两件被俘时穿戴的袍服。所有人都很脏, 长发打结,沾着血渍精斑, 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在抵达襄州之前,她们已经在前线十多个军妓营寨中辗转, 刚烈的, 体弱的,都已经香消玉殒,活着站在这里的要么双眼直愣愣地疯了大半,要么麻木不仁地低着头。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盯着她们, 曲昭问道:“左肩有血痣者出列!”
人群里有了一丝骚动, 最终还是没人“出列”。
曲昭一脚踹在负责看守妓寨的役兵屁股上,将人踹了个趔趄:“听不懂人话?”
役兵一个激灵, 看着身畔二公子目无表情的脸, 立刻唤来所有值守的役兵, 十多个三五大粗的悍卒开始一个个检查,将所有新进寨的女奴衣裳掀开,察看左肩。
这左肩的位置说大也大,说小不小, 惟恐看漏了那颗二公子寻找的“血痣”, 役兵们大手一张, 将女奴们本就破烂的遮羞几乎全都扯了下来。旁边垂涎欲滴围观着等待买|春的兵卒们个个面露淫邪,摄于衣飞石威严不敢高声议论,私语则窃窃不绝。
衣飞石看着一群妇人袒胸露乳瑟瑟发抖的模样,握在袖中的拳头微微攥紧。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常年领受长公主的苛待折磨,导致他对弱者有着非同寻常的同情心。
理智让他分得清楚战时与非战时,战场上屠杀敌军、削弱对方悍卒时,他不会有半点犹豫,他甚至也曾以敌军尸首筑起京观,炫耀武力。可是,当他看到无力反抗的势弱者——就如同眼前这群羔羊般无力的妇人——他就会想起受制于礼法、亲情,在长公主面前全无抵抗之力的自己。
在这个时代,贵族的眼中,庶民是资源,是财产,甚至是食物。而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是同样是资源、财产、食物。两军交战时,屠杀对方的男丁,抢夺对方的财产和女人,女人可以用于泄欲、繁衍,饥饿时杀来充饥——哪怕高贵如宗女,依然逃不脱这个下场。
衣飞石隐隐可怜着这些没有选择权的妇人。战争胜利时,她们是彩头,是锦上添花的荣耀,战胜失败了,她们就是牺牲品。
但是,这个世道容不下衣飞石对她们的悲悯。
正所谓好男不当兵,这时候但凡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出命拼杀的,第一为吃饷,第二为发财,升官那都是极其遥远的事情,普通兵卒不做那妄想。女人是财产的一种。打了胜仗,要记功,要发饷银,要抢女人,这是千百年谁都改不了的规矩。
许多老兵在冲阵杀敌时,一根棍子胀得硬邦邦的,屠杀的快感与找女人的快乐糅合在一起,迷惑了他们的心神,很多时候根本分辨不清。杀与欲是埋藏在人类体内的兽性,大战之后的狂欢延续了千余年。
衣飞石知道他无力去对抗这个世道。至少,现在的他还没有对抗的力量。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妓寨门外,双拳微紧,目无表情。
一个肩上带有血痣的妇人被推了出来,役兵扒开她刻意耷拉住的额发,露出脏兮兮的一张脸,左眼下曾拉开一道口子,大片血渍污了她的脸,单从她的脸型轮廓看,依然能够看出几分秀色。
也许是连日的遭遇让她衰老,也许她本就不年轻,她佝偻着背,看上去在四十岁上。
曲昭上前再次检查了她的左肩,发现一颗细小的血痣之后,冲衣飞石点头。
衣飞石转身就走。
曲昭左右一看,找了个麻袋披在那妇人身上,押着她跟在衣飞石身后。
衣飞石要在妓寨里带走一个女奴,谁也不敢阻拦。一直到他带着那女奴走远了,余下的兵卒才纷纷进寨买|春,一边挑拣新鲜的宗女女奴,一边小声议论:“怎么挑了个老妇……”
衣二公子爱好特殊的闲话,就这么隐隐约约地传了出去。经久不息。
衣飞石直接将人带到了荒僻无人的古渡头,因河水改道,渡头早已荒废,依附渡头为生的庶民也随之迁移,曾有农夫在瘀田中开垦,偶然夏洪爆发冲没了几十口子,这地方就彻底荒废了下来,河水泛滥之后,偶然才有附近的村民前来挖泥沤肥。
四月草木已深,十多个男子伏在草木丛中,见衣飞石带人靠近,迅速窜出来。
“将军真乃信人。”一个青衣男子向衣飞石抱拳。
这人穿戴朴素,看上去很不起眼,所带的仆从有老有少,却个个精悍内敛。正是衣飞石曾经在大理寺狱与谢茂提及过的陈朝名将陈旭。他和衣飞石打过招呼,目光就落在了曲昭身边的妇人身上,虎目含泪:“阿姊……”
披着麻袋的妇人急切地奔向他,攥住他胳膊很久,突然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她咬得极狠,鲜血顺着白齿汩汩而下,泪水也一点点落在陈旭手背上,许久才发出呜咽的悲哭声,咯咯嚎哭质问:“你去哪儿了!父王母妃都死了!珊儿也死了!”
当日衣尚予直扑陈京的消息传来,陈旭顾不上自家父母,领兵直入大光明宫,拉上天昌帝就跑——连天昌帝在后宫里的妃子、皇子、公主都来不及捎上,哪里有时间回王府找他自己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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