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的那一日, 阳光特别好。
烈日晒在身上有一种奇妙的蒸腾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消失,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质。
他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地变硬。
那些给了他智慧,让他懂得观看世界,享受烈日夏风的东西, 正在逐渐侵蚀他, 感染他,强化他。
一边是空荡荡的世界,一边是变得滚烫的亲昵。他不理解那片紧贴着自己的滚烫是什么——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天上明晃晃使人灼热的东西叫太阳,吹拂在身上凉飕飕的东西叫风。所以, 他也不知道, 紧贴着他的那个逐渐变得滚烫的东西,是一个正在发烧的人。
他是一件衣服。
或者说, 它是一件衣服。
柔软, 亲肤, 通常还有些弹性, 比较透气。被称之为, 小衣。
它的主人受了伤, 鲜血浸湿了它。
它原本应该和所有弄脏了的血衣一起被焚烧丢弃,可是,它不一样。
它的主人用它裹伤, 它的主人仓促中坠入时间深渊, 在时间罅隙中开始了漫长的漂流。
对主人而言, 那只是一闭眼一睁眼就穿越了千百年的过程,寻常得不值一提。修真界并不安宁,一路升级一路战斗,进时间罅隙养伤,是主人的保命伎俩。这一次主人伤得太严重,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就一头栽进了时间罅隙之中。
沾了血的裹伤小衣,随着主人一起在时间长河的罅隙中漂流。
它不止有了珍贵神血的滋润,还千百年地紧贴着主人的身体,聆听主人体内每一次生命延续的细小轻微跃动,随着主人踏入了悟道求真的奇妙之境。神血给了它懵懂的神识,长久的相伴让它拥有了自我。
这一场奇遇造就了它。
当主人离开时间罅隙时,身上所有未经祭炼锻造的衣物都化作了齑粉。
唯有它,沾血的裹伤布,坚|挺地活了下来。
“有趣。”主人用两根手指拎着它,满眼好奇。
那时候的主人,脸色就像是夏日的艳阳,明亮得令人不敢逼视——充满了热情与希望。
主人把它留了下来。
然而,主人对它没有多大的兴趣,留下它之后,把它扔在随身空间里很久很久。
久到它都绝望了。它喜欢晒在身上炙热的艳阳,也喜欢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风,更喜欢有着温热细腻肌肤的主人。可是,它只是一件衣服。一块用过的裹伤布。没有被投入火堆里焚烧成灰烬,是主人对它最大的慈悲。
它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
为了再次见到灼热的艳阳,凉爽的清风,以及……很舒服的主人,它可以等。
无论多久,都可以。
究竟等了多久?它不知道。随身空间里,它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被重新带回现实世界时,它很高兴。它的灵魂在欢呼,它想要飞上天拥抱太阳,它想要急速奔跑感受狂风,当然,它更想一头扎进主人的怀里,最贴身的位置——那是原本就是属于它的位置。
“我要去九幽深处取一颗天地树的种子,深渊之下有绝寒鬼火,来自混沌之前。就我现在这身板肯定扛不住……我需要一件铠甲。新甲无灵,不足以御火而行。我想让你做这件铠甲的器灵,你愿意吗?”主人问。
它似懂非懂。主人的声音很好听,主人第一次看着它,认真地对它说话。它拒绝不了主人。
它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是欢快地环绕在主人身边,答应主人的一切要求。
“你可能会消散。”主人严肃地说。
消散是什么?它不知道。它一头扎进了主人的怀里。
主人好笑又无奈地把它拎了出来,依然只用了两根手指,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和我都活下来,小东西,我答应你,授你真法,助你登仙。”
成为器灵的过程很辛苦,就像是被一寸寸分割成丝缕,烧成灰烬,再塑造成铠甲的模样。
它是件衣裳,原本不应该有痛觉。可既然能感觉到烈日清风,又怎会不懂得凌迟碎剐的滋味?它不会哭喊,无声地抽泣,不想当器灵啦!当器灵好辛苦啊!——不当器灵就要回随身空间吗?
它认真地考虑了很久。
它舍得烈日,舍得清风,可是,……他舍不得血脉突突跃动的主人。
那就继续当器灵吧。它一边抽泣一边伤心地想。
所幸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它脑子里千回百转在是否反悔中挣扎了无数遍,现实中不过短短一刻钟。很快,那块脏兮兮的裹伤布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青藤制成的软甲。
——比软趴趴的布威风多了!它很满意,且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这股力量来自于主人祭炼藤甲时取用的天材地宝与本身真力,它成了藤甲的器灵,与这股力量彻底融为一体,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得意。最令它兴奋的是,主人再次把它穿在了身上。
隔着布。我才是小衣,我要贴着主人的肉才行!它无声地抗议。
“别捣蛋,你贴着肉,打算让我遛鸟吗?”主人轻拍了它一下,祭起各色法宝,飞入九幽之中。
威风。
威风凛凛。
九幽之中,有奇珍异兽,有古神精怪,远远瞧见主人驾起的云霞,都纷纷走避。
它随着主人一层层深入九幽,看着所有被惊走的生物,发现它们都在做同一个动作。曲折小腿,膝盖与额头触地,只能看见或虔诚或瑟瑟的背影。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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