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丝毫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皇帝。
他和往常一样跟着谢茂进门, 二人都由宫人服侍着褪了常服,拆下顶冠,朱雨进上热毛巾服侍谢茂捂脸, 衣飞石就扭身坐在一边吃东西。习武之人本就容易饿,他中午也没正经吃东西, 就回行宫之后喝了点止吐的清粥, 这都上夜了,衣飞石饿得肚子里咕咕叫。
谢茂捂着热帕子闭目养神。他重生后身体还年轻, 也就比衣飞石大不到一岁, 然而, 登基几年之后,他的习惯就越来越往老年靠拢了。
这大半夜的,正经小伙子都该来一顿夜宵,他就不吃,他还用热毛巾敷脸解乏。
衣飞石才啃了半个肘子, 敷着脸的谢茂突然开口:“胃就好了吗?今夜少吃点。”
这突如其来的出声把衣飞石吓了一跳, 他看着剩下的半个肘子,晶莹剔透, 汁鲜味美。
放下吧, 觉得有点没吃饱,不放吧……陛下的话, 还是要听的。衣飞石放下肘子, 喝了半碗微温的小米粥, 擦洗漱口起身。
屋子里烧着地火龙, 地上铺着绒毯,衣飞石赤脚走到谢茂休憩的躺椅边,屈膝坐下。
谢茂脸上还搭着帕子,衣飞石就先握住谢茂的手,让谢茂知道他过来了。他每天回来都会替谢茂揉穴解乏,已经成了吃饭睡觉一样的习惯。
哪晓得这一回衣飞石还没伸手往上,谢茂就自己伸手把脸上的帕子揭下来了。
耳力不及衣飞石好,总得睁开眼才能看清。如今发现衣飞石又奴婢似的跪在他身边的毯子上,谢茂霍地从躺椅上坐直了,问道:“朕身边是没有你的位置么?”
因为中午一碗羊肝惹出的祸事,谢茂很注意自己说话的态度,温柔得更像是玩笑。
果然衣飞石就没领悟到他是在质问,还以为皇帝又玩闺阁情趣了,利索地起身往他膝上一坐,两只手就挂在他脖子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既亲昵又娴熟。
谢茂还没反应过来,膝上就多了一个满脸讨好的心上人。
衣飞石还隐带狡黠暧昧地蹭了蹭:“有,有。这不是臣的——御赐宝座?”
谢茂又好气又好笑,倒是想和衣飞石说说位置的事儿,架不住心上人亲亲啃啃肆意亲昵,雨歇云收时,寝殿里一片狼藉,衣飞石打着呵欠顾不上洗浴就在他怀里睡着。
谢茂当然知道,衣飞石这是故意回避。
他不想和自己谈这个话题。
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坦诚,能够交付的东西,但凡谢茂问了,他都知无不言。
他很聪明,很多时候谢茂都不必问得很正式,言辞间稍微提及一句,衣飞石就会瞬间想明白前因后果,再找一个合适也波澜不惊地话题开始,细细向皇帝解释。
如果有一件事确实是他不想谈的,他才会假装听不懂。
谢茂当然也可以不管不顾单刀直入地问。他是皇帝,他有这样的权力。
可他也不仅仅是皇帝。
衣飞石反常的回避敲响了他心中的警钟,他知道,如果从不拒绝你的爱人突然选择拒绝你,那你一定该反省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衣飞石在谢茂怀里睡得很沉。
习武之人本该极其警醒,可是,谢茂看得出来,衣飞石在他怀里睡着时一直都很放松。
曾经他看着衣飞石侧卧的背影,就幸福得以为自己得到了所有。现在呢?谢茂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像是得到了重生几辈子最甜蜜珍贵的奖赏。活了几辈子,就是为了如今的相守。
两世帝王的经历让他自以为看淡了世间所有美色,榻上那点儿事,有什么紧要?
现在他真正和衣飞石在一起了,他才知道原来厌倦是因为人不对,不是这事儿不好。
男人很难真的将爱欲与肉|欲分开,谢茂守着衣飞石玩了两世柏拉图,这一世真正尝到了滋味,他面上看似与往常无异,心态上已经有了些微的改变——而他自己一直都没有察觉到。
直到今日衣飞石装傻,拒绝了与他开始那场关于“位置”的谈话,他才静下心来反省。
他问自己,衣飞石非要坐他身边那个“第二尊贵”的“女主人”位置吗?
他做皇帝的尚且顾忌物议,唯恐衣飞石成为朝野谈资,尚且不敢当着朝臣的面狠命抬举衣飞石,尚且不敢当着内阁大臣、枢机大臣、满朝文武的面,叫衣飞石去坐他身边的位置——
那么,他为什么非得在一个相对私密的场合,压着衣飞石,逼衣飞石陪他在谢范跟前秀恩爱?
就算今日衣飞石坐了他身边的位置,显出了比谢范更尊贵的地位,那又如何呢?这一番做作,除了满足他自己“宠爱心上人”的虚荣心,于衣飞石又有何益?如果不能堂堂正正地给一个身份,虚头巴脑地在小范围内偷偷摸摸地“尊敬”,这样见不得光的“尊敬”,又算是什么尊敬?
说到底,今天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他对衣飞石的爱,他只是在满足自己的爱欲。
衣飞石当然应该害怕。
皇帝没有给他立后的诏书册文,皇帝也不可能和他生育帝国的下一任继承人,皇帝给他的宠爱就是偷偷摸摸在六王跟前赐一个貌似尊贵的位置,皇帝除了说“朕喜欢你”,什么都没给他。
宠时余桃朕心爱之,厌时余桃朕深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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